假如不考虑一贫如洗、物资匮乏、吃不饱饭这几条,那么当时工人们上班倒也还是很悠闲自在的。一九七六年夏天,我四岁刚记事的时候,常随父亲一起去单位上班。通常在点个名以后,就看到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躲在树阴下乘凉,把报纸撕成细条,卷进散烟叶抽。要么海阔天空、山南海北地吹牛,要么用石头子在地上画个格子,下“十八子围老虎”棋。还没到下班,工人们就三三两两地溜回家了,兜里鼓鼓囊囊的,装着从单位偷回家的各种物品。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第五章 艰难时世(1972~1976) 十、为希望活着

    尽管我们的家庭一贫如洗,甚至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但看着两个孩子茁壮成长,我的父亲母亲却充满了希望。那时粮食不够吃,我的父亲母亲都省下自己的口粮保证两个孩子的发育。饥饿是如此难以忍受,以至于我的父母在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越是离家近,越是感到饥饿,经常要扶着墙才能勉强走回家。由于父母的悉心照料和为下代的无私奉献,我和姐姐除了少数特别困难的情况外,都是又胖又壮。对,只要有希望,只要孩子在成长,一切痛苦和磨难自己都可以忍受。这就是他们那一代人思想的真实写照。

    刚到太谷时,单位也盖了集体宿舍,但是必须要夫妻两个都是城市户口的才分房子。我母亲是农村户口,就只好租人家的房子住。那时对农民的户口歧视简直是令人发指,不但没有口粮供应,找不到工作,甚至连房子都分不上。本来家里生活就困难,还要额外负担房租。我们家最早租住的房子在太谷县手工业管理局对面小巷里。手工业管理局大院里住着一对大学毕业的夫妇,男的叫刘云龙,当时任手工业管理局副局长;女的叫王梅玉,当时任太谷县妇联主任。我们住的老式房子里没有自来水,于是我母亲天天要到手工业管理局门前的公共自来水房去挑水。时间长了,经常与王梅玉打照面。按照太谷当地的风俗,女人一般是不干挑水这样的重活的。当时我的母亲年轻漂亮,但衣着破旧,王梅玉与我母亲打照面次数多了,便产生了好奇心。于是她向周围人打听,了解到我的母亲没有工作,家里十分困难。

    王梅玉夫妇当时有两个孩子,一个叫刚刚,一个叫强强。由于王梅玉夫妇都有工作,孩子放在家里没人管,经常生病。于是有一天,王梅玉在我母亲挑水时叫住她,问她愿不愿意看孩子,两个孩子每个月十八块。我母亲一听,正求之不得,于是答应了。

    和今天那些给孩子吃安眠药的小保姆们不同,我的母亲诚实、心地善良,对人家的孩子跟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悉心照顾,无微不至。后来甚至出现了这种情形:每个星期六王梅玉来接孩子的时候,小孩就又哭又闹不愿意回家,回去了不是感冒就是发烧拉肚子,一来我们家就好了。王梅玉两口子见我的母亲为她看孩子如此尽心尽力,既惊奇,又感动。后来有一天,王梅玉找我母亲唠嗑,打听我母亲的身世,我的母亲就把家里成分不好挨批斗,嫁了男人却受到婆婆虐待,自己没有工作生活困顿的情况,跟王梅玉讲了一遍。言者声泪俱下,闻者泣不成声。于是,王梅玉在感动之余,下决心帮一帮我的母亲,在一家县办集体企业——太谷线材厂找了一份临时工作。当时,太谷线材厂革命委员会有一个头头叫邬××,是文化大革命初期造反起家的,他风光时腰里别了两把盒子炮,人称“双枪邬司令”。王梅玉跟邬××一起住院时认识了,王梅玉跟他一说,邬××就同意了。

    由于当时的政策不许农民自由流动,即使是当临时工,也必须要有城市户口。可我的母亲是农村户口,于是我前面提到的、我的义父王凤刚就把自己妻子的户口本借给母亲冒名顶替,才得到这份工作。所以直到现在母亲身份证上的姓名都还是别人的名字——张云霞,而不是她自己的本名——张秀菊,这就是那个年代给我们家留下的一个特殊烙印。虽然用“张云霞”这个名字已经三十年了,可我的母亲总是感觉这个名字很陌生,仿佛不是自己的名字。

    当时的太谷线材厂位于太谷县城东大街六十六号,是一家生产铁丝、铁钉等线材的企业,共有职工二百多名,后来渐渐增加到三百多名,在太谷县也算一个比较大的企业了。我母亲初来乍到,自然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用猪血糊一种可以盛酒和豆瓣酱的篓子,每天干十二个小时,工钱七毛钱。编织这种篓子是太谷线材厂的前身“织箩社”的一项业务,也是太谷本地的一种传统工艺。由于制作工艺复杂,加工过程又脏又累,现在大概已经淘汰失传了。当时,不要说年轻的妇女,就是一般的男人也不愿意干这样的脏活、苦活,因此当时厂生产这个的只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师傅,人员不够,才有了这个临时工作。可是,我的母亲对这个工作激动不已,因为这毕竟是她的第一个相对固定的收入来源。

    我的母亲是吃苦长大的,人非常勤劳厚道,还特别要强。我的母亲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说自己“不行”。因此,她干起活来特别塌实,不但不偷懒,而且还特别有眼色,总是替老师傅把很多活都抢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