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 > 其他小说 > 重访边城 > (一)〈〉
荷池,静悄悄的一个人影子都不见。在房中只听见黄昏细雨打着芭蕉,还有就是浴室里石狮子嘴里流出的矿泉,从方柜形水泥浴缸口漫出来,泊泊溅在地上。房间里榻榻米上摆着藤家具。床上被单没换,有大块黄白色的浆硬的水渍。显然将军不甘寂寞。如果上次住在这里的是军人。我告诉自己不要太挑剔,找了脚头一块干净土蜷缩着睡,但是有臭虫。半夜里还是得起来,睡在壁龛的底板上──日式客厅墙上的一个长方形浅洞,挂最好的画,摆最好的花瓶的地方。下缘一溜光滑的木板很舒服,也不太凉。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女服务生进来铺床,找不到我,吓了一大跳。

    幸而只住了一夜。麦家托他们的一个小朋友带我到他家乡花莲观光,也是名城,而且有高山族人。

    一下乡,台湾就褪了皮半卷着,露出下面较古老的地层。长途公共汽车上似乎全都是本省人。一个老妇人扎着地中海风味的黑布头巾、穿着肥大的清装袄袴,戴着灰白色的玉镯──台玉?我也算是还乡的复杂的心情变成了纯粹的观光客的游兴。

    替我做向导的青年不时用肘弯推推我,急促地低声说:「山地山地!」

    我只匆匆一瞥,看到一个纤瘦的灰色女鬼,颊上刺青,刻出蓝色胡须根根上翘,翘得老高,背上背着孩子,在公路旁一爿店前流连。

    「山地山地!」

    吉普赛人似的儿童,穿着破旧的T恤,西式裙子,抱着更小的孩子。

    「有日本电影放映的时候,他们都上城来了,」他说。

    「哦?他们懂日文?」

    「说得非常好。」

    车上有许多乘客说日语。这都是早期中国移民,他们的年青人还会说日文的多得使人诧异。

    公共汽车忽然停了,在一个「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地方。一个壮硕的青年跳下车去,车掌也跟着下去了。忽然打起架来,两人在地下翻滚。蓝天下,道旁的作物像淡白的芦梗矮篱似的齐臻臻约有二尺高。

    「契咖茹哟!契咖茹哟!(搞错了哟!)」那青年在叫喊。

    司机也下去了,帮着打他。

    大概此地民风强悍。一样是中国人,在香港我曾经看见一个车掌跟着一个白坐电车的人下去,一把拉住他的西装领带,代替从前的辫子,打架的时候第一先揪的。但是那不过是推推搡搡辱骂恫吓,不是真动武。这次我从台湾再去香港,有个公车车掌被抓进警察局,因为有个女人指控他用车票打孔机打她。 ──他们向来总是把那件沉重的铁器临空扳得轧轧响,提醒大家买票。 ──那也还不是对打。香港这一点是与大陆一致的,至少是提倡「武斗」前的大陆。

    这台湾司机与车掌终于放了那青年,回到车上来。

    「他们说这人老是不买票,总是在这儿跳下去,」我的青年朋友把他们的闽南话译给我听。

    挨打的青年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他的美军剩余物资的茶褐色衬衫撕破了。公车开走了,开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向它立正敬礼。他不会在日据时代当过兵,年纪不够大,但是那种奇异的敬意只有日本有。

    观光客大都就看个教堂,在中国就是庙了。花莲的庙比台北还更家庭风味,神案前倚着一辆单车,花瓶里插着鸡毛掸帚。装置得高高的转播无线电放送着流行音乐。后院红砖阑干砌出工字式空花格子,衬着芭蕉,灯影里偶有一片半片蕉叶碧绿。后面厨房里昏黄的灯下,墙上挂着一串玲珑的竹片锁链,蒸馒头用的。我不能想像在蒸笼里怎么用,恨不得带回去拿到高级时装公司去推销,用作腰带。纯棉的瑞士花布如果乱红如雨中有一抹竹青,响应竹制衣带,该多新妍可喜!

    花莲城隍庙供桌上的暗红漆筊杯像一副猪腰子。浴室的白磁砖墙。殿前方柱与神座也是白磁砖。横挡在袖案前的一张褪色泥金雕花木板却像是古物中的精品。又有一对水泥方柱上刻着红字对联。忽然一抬头看见黑洞洞的天上半轮凉月──原来已经站在个小院子里。南中国的建筑就是这样紧凑曲折,与方方正正的四合院大不相同。月下的别院,不禁使人想起无数的庵堂相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