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 > 其他小说 > 重访边城 > (二)〈〉
篮子里黑色的茶叶想必是乌龙,茶香十步外特别浓。另一家平台上堆满了旧车胎。印度也常有这种大门口的平台。

    年青的朋友带我来到一处池塘,一个小棕榈棚立在水心。碧清的水中偶有两丛长草倒影。是农场还是渔塭?似乎我的导游永远都是沉默寡言,我不知道怎么也从来不问。

    有个长发女郎站在亮蓝的水里俯身操作,一件橙黄桔绿的连衫裙卷到大腿上;面貌身材与那两个甲种妓女同一类型,不过纤巧清扬。除了电影里,哪有这等人物这身打扮作体力劳动的?如果我是贵宾来参观,就会疑心是「波田姆金的村庄」──俄国女皇凯萨琳二世的宠臣波田姆金(Potemkin)在女皇游幸途中遍植精雅的农舍,只有前面一堵假墙,又征集村姑穿着当地传统服装载歌载舞,一片升平气象。

    这美人想必引人注目惯了,毫不理会我们眈眈遥视,过了一会,径自趟水进棚去了。我这才微弱地嗳呀了一声,带笑惊叹。那青年得意地笑了。

    此地大概是美人多。一来早期移民本来是南国佳人,又有娶山地太太的高山族,至少是花莲的阿美族比著名出美人的峇里人还要漂亮。

    我们沿着池边走到一个棕榈凉亭歇息,吃柚子。从来没吃过这样酸甜多汁的柚子,也许因为产地近,在上海吃到湖南柚子早已干了。我望着地下栏杆的阴影里一道道横条阳光。刚才那彩色阔银幕的99.一场戏犹在目前,疑幻疑真,相形之下,柚子味吃到嘴里真实得使人有点诧异。

    同是边城,香港不像台湾有一水之隔,不但接壤,而且返乡探亲扫墓的来来去去络绎不绝,对大陆自然看得比较清楚。我这次分租的公寓有个大屋顶洋台,晚上空旷无人,闷来就上去走走,那么大的地方竟走得团团转。满城的霓虹灯混合成昏红的夜色,地平线外似有山外山遥遥起伏,大陆横躺在那里,听得见它的呼吸。

    二房东太太是上海人,老是不好意思解释他们为什么要分租:「我们都是寄包裹寄穷了呀!」

    他们每月寄给她婆家娘家面条炒米咸肉,肉干笋干,砂糖酱油生油肥皂,按季寄衣服。有一种英国制即融方块鸡汤,她婆婆狂喜地来信说它「解决了我们一天两顿饭的一切问题。」砂糖他们用热水冲了吃作为ib.补品。她弟弟在劳改营,为了窝藏一个国特嫌犯;写信来要药片治他的腰子病与腿肿。她妹妹是个医生,派到乡下工作。 「她晚上要出诊,乡下地方漆黑,又高低不平,她又怕蛇──女孩子不就是这样。」她抱歉的声口就像是说她的两个女儿占用浴室时间太长,「女孩子不就是这样。」

    我正赶上看见他们一次大打包。房东太太有个亲戚要回去,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太,可以替他们带东西。她丈夫像牛仔表演捉小牛,用麻绳套住重物,挣扎得在地板上满地滚。房东太太烤了只蛋糕,又炖了一锅红烧肉。

    「锅他们也用得着,」她说。

    「一锅红烧肉怎么带到上海?」我说。

    「冻结实了呀。火车像冰箱一样。」

    她天亮就起来送行,也要帮着拎行李通过罗湖边境的检查。第二天她一看见我就叫喊起来:「哈呀!张小姐,差点回不来喽!」

    「嗳呀,怎么了?」

    「吓咦呀!先不先,东西也是太多。」她声音一低,用串通同谋的口气。 「也是这位老太,她自己的东西实在多不过。整桶的火油,整箱的罐头,压成板的咸鱼装箱,衣裳被窝毯子,锅呀水壶,样样都有,够赔嫁摆满一幢房子的。关卡上的人不耐烦起来了。后来查到她皮夹子里有点零钱,人民票,还是她上趟回来带回来的,忘了人民票不许带出来的。伙咦!这就不得了了。『这是哪来的?哈?』嗯,『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找上我了:『你是什么人?啊?你跟她是什么关系,哈?你在这干什么,啊?』」房东太太虎起一张孩儿面,竖起一双吊梢眼,吼出那些「啊」「哈」。 「嗳呀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来送行的──心里嚜一直急得要死。」她皱着眉啧的一声,又把声音一低,窃窃私语道:「这位老太有好几打尼龙袜子缝在她棉袍里。」

    「带去卖?」

    「不是,去送礼。女人穿在长袴里。」

    「──看都看不见!」

    「不是长统的。」她向她小腿上比划了一下。 「送给干部太太。她总喜欢谁都送到。好能干呵,老太。她把香港拍的电影进口。给高干看的。要这么些钱干什么?哈?七十岁了,又没儿女,哈?」她笑了。

    这时候正是大跃进后大饥荒大逃亡,五月一个月就有六万人冲出香港边界。大都是邻近地带的乡民。向来是农民最苦,也还是农民最苦。十年前我从罗湖出境的时候,看见乡下人挑着担子卖菜的可以自由出入,还羡慕他们。我们火车上下来的一群人过了罗湖桥,把证件交给铁丝网那边的香港警察。拿了去送到个小屋去研究,就此音信杳然。正是大热天,我们站在太阳地里等着。这香港警察是个瘦长的广东靓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