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 > 其他小说 > 湘行散记 > 滕回生堂的今昔
意识还存在。

    我得了这样一个干爹,我的命运自然也就添了一个注脚,便是“吃药”了。我从他那儿大致尝了一百样以上的草药。假若我此后当真能够长生不老,一定便是那时吃药的结果。我倒应当感谢我那个命运,从一分吃药的经验里,因此分别得出许多草药的味道、性质以及它的形状。且引起了我此后对于辨别草木的兴味。其次是我吃了两年多鸡肝。这一堆药材同鸡肝,很显然的,对于此后我的体质同性情都大有影响。

    那桥上有洋广杂货店,有猪牛羊屠户案桌,有炮仗铺与成衣铺,有理发馆,有布号与盐号。我既有机会常常到回生堂去看病,也就可以同一切小铺子发生关系。我很满意那个桥头,那是一个社会的雏形,从那方面我明白了各种行业,认识了各样人物。凸了个大肚子胡须满腮的屠户,站在案桌边,扬起大斧擦的一砍,把肉剁下后随便一称,就猛向人菜篮中掼去,那神气真够神气。平时以为这人一定极其凶横蛮霸,谁知他每天拿了猪脊髓过回生堂来喝酒时,竟是个异常和气的家伙。其余如剃头的、缝衣的,我同他们认识以后,看他们工作,听他们说些故事新闻,也无一不是很有意思。我在那儿真学了不少东西,知道了不少事情。所学所知比从私塾里得来的书本知识当然有趣得多,也有用得多。

    那些铺子一到端午时节,就如我写《边城》故事那个情形,河下竞渡龙船,从桥洞下来回过身时,桥上人皆用叉子,挂了小百子鞭炮悬出吊脚楼,毕毕拍拍地响着。夏天河中涨了水,一看上游流下了一只空船、一匹畜牲、一段树木,这些小商人为了好义或好利的原因,必争着很勇敢的从窗口跃下,浮水去追赶那些东西。不管漂流多远,总得把那东西救出。关于救人的事我那干爹总不落人后。

    他只想亲手打一只老虎,但得不到机会。他说他会点血,但从不见他点过谁的血。

    民国二十二年旧历十二月十九,我同那座大桥分别时将近十八年,我又回到了那个桥头了。这是我的故乡、我的学校,试想想,我当时心中怎样激动!离城二十里外我就见着了那条小河,傍着小河溯流而上,沿河绵亘数里的竹林,发蓝叠翠的山峰,白白阳光下造纸坊与制糖坊,水磨与水车,这些东西使我感动得真厉害!后来在一个石头碉堡下,我还看到一个穿号褂的团丁,送了个头裹白孝布的青年妇人过身。那黑脸小嘴高鼻梁青年妇人,使我想起我写的《风子》故事中角色。她没有开口唱歌,然而一看却知道这妇人的灵魂是用歌声喂养长大的。我已来到我故事中的空气里了,我有点发痴。环境空气我似乎十分熟悉,事实上一切都已十分陌生。

    见大桥时约在下午两点左右,正是市面顶热闹时节。我从一群苗人、一群乡下人中挤上了大桥,各处搜寻没有发现“滕回生堂”的牌号。回转家中我并不提起这件事。第二天一早,我得了出门的机会,就又跑到桥上去,排家注意,在桥头南端,被我发现了一家小铺子。铺子中堆满了各样杂货,货物中坐定了一个瘦小如猴干瘪瘪的中年人。从那双眯得极细的小眼睛,我记起了我那个干妈。这不是我那干哥哥是谁?

    我冲近他摊子边时,那人就说:

    “唉,你要什么?”

    “我要问你一个人、一件事,你是不是松林?”

    里间孩子哭起来了,顺眼望去,杂货堆里那个圆形大木桶里面,正睡了一对大小相等仿佛孪生的孩子。我万想不到圆木桶还有这种用处。我话也说不来了。

    但到后我告给他我是谁,他把小眼睛愣着瞅了我许久,一切弄明白后,便慌张得只是搓手撂舌头,赶忙让我坐到一捆麻上去。

    “是你!是茂林!……”“茂林”是干爹给我起的名字。

    我说:“大哥,正是我!我回来了!老人家呢?”

    “五年前早过世了!”

    “嫂嫂呢?”

    “六月里过去了!剩下两只小狗。”

    “保林二哥呢?”

    “他在辰州你不见到他?他作了王村禁烟局长,有出息,讨了个乖巧屋里人,乡下买得七十亩田,作员外!”

    我各处一看,卦桌不见了,横招不见了,触目全是草药。“你不算命了吗?”

    “命在这个人手上,”他说时翘起一个大拇指,“这里人已没有命可算!”

    “你不卖药了吗?”

    “城里有四个官药铺、三个洋药铺。苗人都进了城,卖草药人多得很,生意不好作!”

    他虽说不卖药了,小屋子里其实还有许多成束成捆的草药。而且恰好这时就有个兵上来买“一点白”。把药找出给人后,他只捏着那两枚当一百的铜元,同我呆呆地笑。大约来买药的也不多了,我来此给他开了一个利市。

    他一面茫然的这样那样数着老话,一面还尽瞅着我。忽然发问:

    “你从北京来南京来?”

    “我在北平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