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 > 言情小说 > 神巫之爱 > 三
文章没有不是在这样无可奈何情形下逼成的,并没有灵感,也没有其他高尚动机。“高尚,”这两个字只是那些上海新海派文人的事,他们平素既仪态娴雅,喝咖啡吃点心之余吮笔作文,自是佳作。……不说他们好了,他们是他们,我是无这说话的必需的。

    先生,你说我做了什么不妨随时写下,使人读来感到真实。我写吧,这时我曾喝了一口茶,茶放得太久,成黑色,有点苦,我想吐去不能。我的朋友来,告我无论如何在最近得把房租送清,他苦了脸摇头走去,我就想,真想不到他也被人称为大家,也这样糟糕!

    我再写下吧,木匠还在敲打地板。我听到小工在那新房顶上一面安瓦一面唱歌。我是赤膊在桌边写这通信,我的桌上全是灰尘。见到灰尘,我就想我自己也总是一天成为灰尘的。我不高兴了。我打了一面镜子,值一块八角钱,我把镜子打碎以后,捡了一块有刃的留到抽屉中,我意思是预备将来作为割我的脉管自杀时用。没有办法到不得不自杀时,我是再不同谁商量借钱这一类事,要干就干的。我桌上全是各处皆卖不去的别的朋友的稿件,望到这些稿件我就笑。隔壁有人唱《黛玉葬花》,欢喜听戏的人无论如何比欢喜读书的人多,所以我桌上这些稿子就盖上灰尘一层了。我真想把这些东西完全烧去,烧去了或者将来还反而有人对这些不曾过目的文章加以惋惜。我桌上有红骨刀一把,为裁书用的,物为一个书铺老板所赠。还有杯一个,为另一“天才”朋友所赠。还有壶一,到先施公司买得,似乎是二块四毛的定价。还有……

    我若真能这样写下,这一万字是无问题可在今天写完的。我又想,我应当写一点别的才是事。我写我欢喜谁恨谁,大约许多人都愿意知道。我若说出我听过别人说的新鲜故事,这故事属于近人,包含了无耻的整个,有些人可以直乐得打哈哈,又有一些人就正可藉此把我大大攻击。我是曾经被人抬举,到后因不请这些抬举过我的人吃点心,所以有一些人因羞成怒近来总不忘记我的。这些不要脸的人,他们还非常高兴,吃完东西就批评,批评完了又吃东西。……不说这些了,有口福的上海的文人,说他也不至于使他们少吃一块点心!

    家中人聚在一起了,各无言语。我就心想,我可不可以说我最近就可以得一笔钱?我想了一阵,看到他们也像在想事情。我的哥他只会谈乡下的事。他一定要到东北去,真是去找苦。我想让这个人去同上海白相人队里滚几年,他或者可以成一个名人。他一定是能在事业上有一种成就的!我有这种信心,总觉得这人并不是劣的。但这个眼睛鼻子,耳朵,口完全有病的人,他只想一些古怪的事情,想到荒漠中去奔波,想航海,想成医生,还有,他想他弟弟成“名人。”真是一肚子呆心事,我一见了他就要哭。我说见了这人就想哭,是第二次了,若是我有机会提到他一百次,我仍然不至于变更我的意见。

    我若是做了一个官,这个人不知欢喜到成什么样子。他将成天去同人说,也许还将拿了我的什么东西到处去报告,这人我把他无法。先生,你们让我再说一点点就不说了,这是我的哥哥。我有理由把我这可怜的哥哥介绍给读者,你们若真有人敢冒险能同我这哥哥熟识,你们都得相信人类是可爱的东西了。我妈也是好人,但她昨天因为挂念到我不吃饭,劝她吃也不肯吃,这好人我又把她无办法。在不久时间内这些人都得死,才是奇怪的事!人是全都得死的。没有死以前先老,我如今也好像老了。先生,天才的老去是笑话吗,我故意这样同你们说,我想从你们回答中找到真理。你们的话是真理,这是我承认的,别人也不能反对。我流血了,吓,怪事,流得这样多。有多久不流,这一次应当是要多多流它一阵的。这时我头不晕。血发热,使人沉闷,把血一流,人清爽了。我是不吃药的。这理由是无钱;也因为穷人就大胆了。我是愿意看看我究竟要成什么样子的。若是可以看到我自己的腐烂,原是有趣味的事。我妈说,有趣味的事是小孩子过年,这个老年人还有童心,她说这个话时是同时提起“人到发烧就快了”的。我有什么办法?我不能生翅膀,也就不能凭空得一点钱,治理这个人的病。

    我想我还是要死才好,不然无法应付一切。天才一到尽头,他走的路还是常人的路。万一因为我死了,大家看不过意,把我妈一笔钱,让我这一家人反因我的死多活一阵,这事才真是好事!这样人应当有的。总有买我书的人也愿出一点钱的。用我死来捐款,无聊的事,真可以给上海文人许多谈笑资料。上海文人才真多天才!他们有人说他们什么人的文章流丽可以作中学教本用,这广告气味扑鼻的批评似乎是赞美他的朋友。好文章只是做中学教本用的,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批评家真只有成天用点心塞口。事实呢,成天不至于,一个礼拜三次是有机会的了。这些人真是有福气!

    先生,我似乎说完了。说到这些自然是真到无话可说的情形了。我又在生气。我以为生气或者是一个“天才”不可缺少的脾气。朋友朱湘也爱生气,但他对一切有自信,我对一切无自信。他因为身体不好爱生气,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