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 > 言情小说 > 怨女 > 第九章
口,她儿子送下楼去。他现在大了,不叫小和尚了,她叫他学名玉熹。他跟舅舅家的人没什么话说,今天借着教小表弟下棋,根本不理别人。送了客,她不看见他,一问少爷睡觉了。要照平日她一定会不高兴,今天她实在是气她哥哥嫂嫂,这样等不及,恨不得马上用她的钱,又还想把女儿挜她做媳妇,大的不要,还有小的,一定要她拣一个。长江后浪推前浪。到她手里才几天?就想把她挤下去。玉熹就在隔壁,也不怕给他听见了。在他这年纪,一听见给他提亲,还不马上心野了?──也说不定听见了,不愿意,所以赌气不进来。这孩子总算还明白,一向也还好,也知道怕她。她这些年来缩在自己房里,身边的人如果不怕她还了得?连佣人都会踩到她头上来。儿子更不必说了,不怕怎么管得住?还不跟那些堂兄弟们学坏了?大房的几个,就怕奶奶,见了老太太像小鬼似的,背后子不知有多大。玉熹倒是一向不去惹他们。不过男孩子们到了这年纪,大家一起进书房,楼上哪晓得他们跑到哪儿去?实在是个心事。分了家出来,她给他请了个老先生,顺便代写写信,先生有七十多岁了,住在家里,她寡妇人家免得人家说话。好在他也念不了两年书了。

    乍清静下来,倒有点过不惯,从前是隔墙有耳,现在家里就是母子俩对瞅着。他从小是这脾气,阴不哜哜的,整天厮守着也还是若即若离。今天晚上她倒是想他陪着说说话,他们从来不提他舅舅家的,讲点别的换换口味,不然嘴里老不是味。她哥哥嫂嫂就是这样,每回来一趟,总搅得她心里乱七八糟。她不想睡,叫老妈子给她篦头。老郑现在照管少爷,她用的都是老人,要是一搬出来就换人,又有的说了。被辞歇的佣人会到别房与亲戚家去找事,讲她的坏话。她实在厌倦了这些熟悉的脸,她们看见过许多事都是她想忘记的。不过留她们也有桩好处,否则也不大觉得现在是她的天下了。

    "还是北边佣人好。"她说。"第一没有亲戚找上门来,不像本地人。现在家里地方小,厨房里有些闲人来来往往,更不方便。"

    她比他们哪一房都守旧。越是歧视二房,更要争口气。

    半夜了,还一点风丝都没有,她坐在窗前篦头,楼窗下临一个鸽子笼小衖堂,一股子热烘烘的气味升上来,缓缓的一蓬一蓬一波一波往上喷。一种温和郁塞的臭味,比汗酸气浓腻些。小衖的肘弯正抵着她家楼下,所以这房子便宜。现在到处造起这些一楼一底的白色水泥盒子,城里从来没有这样挤,房子小,也是老房子,不论砖头木头都结实些,沉得住气,即使臭也是粪便,不是油汗与更复杂的分泌物。

    忽然有人吵架,窗外墨黑,盖着这层暖和的厚黑毯子,声音似乎特别近,而又嗡嗡的不甚清楚。也说不定是在街上,这么许多人七嘴八舌,衖堂里仿佛没这么大地方。她就听见一个年轻的女人的嚎叫:

    "我不要呀!我不要呀!我没给人打过。我是他什么人,他打我?"像小孩子已经哭完了还硬要哭下去的干嚎。

    "先回去再说,时候不早了,你年纪轻,在外头不方便,有话明天再说。"是个南京口音的女人,老气横秋。这些旁观者七张八嘴劝解,只有她的声音训练有素,老远都听得见。

    老妈子有点窘。"太太,从前老房子花园大,听不见街上打架。"

    银娣正苦于听不清楚,又被她打断了,不由得生气,"老房子自己窝里反。"

    "我不要呀!我不要呀!"那年轻的女人一直叫,似乎已经去远了。

    "嗳,有话回去跟他讲。"那南京女人劝告着,仿佛是对看热闹的人说,那一对男女显然已经不在这里。"他也是不好,张口就骂,动手就打。"

    大家还在议论著,嚎哭声渐渐消逝,循着一条垂直线的街道上升。城市在黑暗中成为墙土挂着的一张地图。

    她从前在娘家常听到这一类的事,都是另有丈夫有老婆在乡下的。不知道为什么,在穷人之间似乎并不是坏事。生活困苦,就仿佛另有一套规矩。有的来往一辈子,拆开也没有闹翻。不过一定要大家都没有钱,尤其是女人。不然男人可以走进来就打,要什么拿什么。把身体给了人,也就由人侮辱抢劫。

    她从小生长在那拥挤的世界里,成千成万的人,但是想他们也没用。

    她叫老妈子去睡了,仍旧坐在那里晾头发。天热头发油腻,黏成稀疏的一绺绺,是个黑丝繐子披肩。她忽然吓了一跳,看见自己的脸映在对过房子的玻璃窗里。就光是一张脸,一个有蓝影子的月亮,浮在黑暗的玻璃上。远看着她仍旧是年轻的,神秘而美丽。她忍不住试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