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 > 言情小说 > 怨女 > 第十四章
么办?怎么办?"

    第二天早上,新娘子到她房里来,低声叫声"妈,"喉咙粗嗄,像个伤风的男人,是小时候害过一场大病以后嗓子就哑了。

    "倒像是吃糠长大的,"银娣背后说。她对亲戚说,"我们新娘子的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

    玉熹倒还镇静,仿佛很看得开,反正他结婚不过是替家里尽责任。其实心里怎么不恨?从小总像是他不如人,这时候又娶了这么个太太。当然要怪他母亲,但是家里来了个外人,母子俩敌忾同仇,反而更亲密起来,常在榻上唧唧哝哝,也幸而他们还笑得出。算他们上了无为州冯家的当。好比两族械斗或者两省打仗,他是前线的外国新闻记者,特殊身分,到处去得,一一报告。他讲起堂子里人很有保留,现在亟于撇清,表示他与这女人毫无感情,所以什么都肯说。

    新娘子也有点知道,每天早上到银娣房里来,一点笑容也没有,粗声叫声妈。她梳个扁扁的S头,额前飘着几丝前刘海,穿着一色的薄呢短袄长裙,高领子,细腰,是前几年时行的,淡装素抹,自己知道相貌不好,总是板板的,老老实实,不像别的女孩子怕难为情。老气横秋,银娣背后说,没看见过这样的新娘子。

    她一天到晚跟她找碴子。三十年媳妇三十年婆,反正每一个女人都轮得到。没有一天不出事,玉熹少奶奶常常回到房里去哭。玉熹有时候也偷偷地安慰她,但是背后又跟他母亲讲她。他和他母亲像是多年的好朋友,他自己结了婚,势不能不满足对方的好奇心,一半也是忍不住夸口,而她总是闲闲的,仿佛无所不知,使他不感到顾忌。

    他又出去溜了,借口躲家里的口舌是非。她盘问得相当紧,至少知道他现在是"独溜",没跟三爷在一起。但是她仍旧扣着他的钱。他在堂子里摆不出架势来,讲起堂子里人总是酸溜溜的带着讽刺的口吻,当然也是迎合他母亲的心理。但是日子久了,他成绩还不错,他学了一口上海话──到底他母亲是本地人──在那种场合混着,不讨人厌,而且究竟年轻占便宜,一个少爷家,又会陪小心,没有少爷架子。他并没有着迷,从来没说要娶回家来的话。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叫他母亲得意:不要看他年纪轻轻的没有经验,玩得比大爷三爷精明,强爷胜祖,他们这些人哪一个不迷恋长三书寓?他是她驻在敌国的一个代表,居然不替她丢脸。

    "熹哥哥坏,"现在他的堂表姊妹都这样说。

    "怎么坏?"

    那一个别过头去,不耐烦地吭了一声,似乎不屑回答。"还不是嫖?"低低地咕噜了一声。

    堂子里现在只有老年人去,或是旧式生意人,所以不但坏,而且不时髦。下次她们看见了他,不免用异样的眼光多看了他一眼,在他旧式的外表下似乎潜伏一种阴森的罪恶感,像她们小说里读到的内地大少爷,无恶不做。他站在桌子旁边,个子矮小的人有一种特殊的稳重,穿着藏青绸袍子,现在不戴眼镜了,苍白的小白脸,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中间分着。她们招呼他一声,他只朝她们的方向很快地点个头,正眼也不看她们,还是照从前的规矩。对他母亲唯唯诺诺,而在他眼睛背后有一种讽刺的微笑。他母亲当着人从来不理他的,只偶尔低声发句命令,眼睛望着别处,与对媳妇一样。

    是阴历新年。正月里拜年的人来人往,时髦小姐们都是波浪形的头发贴紧在头上,只穿一件薄薄的夹袍子,磕了头马上又穿上大衣,把两只手插在皮领子底下渥着。

    "在二婶那儿冻死了,"她们在别处一见面就抱怨。"这么冷的天,都不装个火炉。"

    "有人说他们的莲子茶撤下去拿给别人吃,恶心死了。"

    "真怕上他们那儿去。二婶说的那些话,都气死人!"噘着嘴腻声拖长了声音。

    "这回又说什么?"

    "还不是她那一套?"无论怎么问也不肯说。

    "熹嫂嫂真可怜,站在楼梯口剥莲子,手上冻疮破了,还泡在凉水里。问她为什么不叫佣人剥,吓死了,叫我别说,妈生气。"

    楼梯口搁一张有裂缝的朱漆小橱,莲子浸在一碗水里,玉熹少奶奶个子高,低着颈子老站在那里剥。大房的二小姐搬了张椅子出来叫她坐,她无论如何不肯坐。房门开着,里面看得见。

    银娣这一向生病,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