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 > 其他小说 > 沈从文哲思录 > 长庚
    <h3 class="ter h3 ttop">一

    久不出门,天雨闷人,上街去买点书,买点杂用事物,同时也想看看人,从“无言之教”得到一点启发。街上人多如蛆,杂声嚣闹。尤以带女性的男子话语到处可闻,很觉得古怪。心想:这正是中华民族的悲剧。雄身而雌声的人特别多,不祥之至。人既雄身而雌声,因此国事与家事便常相混淆,不可分别。“亲戚”不仅在政治上是个有势力、有实力的名词,经济,教育,文学,任何一方面事业,也与“亲戚”关系特别深。“外戚”“宦官”虽已成为历史上名词,事实上我们三千年的历史,一面固可夸耀,一面也就不知不觉支配到这个民族,困缚了这个民族的命运。如今,有多少人做事不是因亲戚面子得来!有多少从政者不是用一个阉宦风格,取悦逢迎,巩固他的大小地位!这也就名为“政治”。走来走去,看到这种政治人物不少,活在这种人群中,俨若生存只是一种嘲讽。

    晚上到承华圃送个朋友到医院去,闻几个“知识阶级”玩牌争吵声,热闹异常。觉人生长勤,各有其分。正如陈思王佚诗,“巢许让天下,商贾争一钱”,在争让中就可见出所谓人生两极。这两极分野,并不以教育身份为标准。换言之,就是不以识字多少或社会地位大小为标准。同为圆颅方踵,不识字、身份低的人,三年抗战中的种种表现,尽人皆知。至于有许多受过高等教育称绅士、淑女的,这种人的生活兴趣,不过同虫蚁一样,在庸俗的污泥里滚爬罢了。这种人,在滚爬中也居然掺杂泪和笑,活下来,就活在这种小小得失恩怨中,死去了,世界上少了一个“知识阶级”,如此而已。这种人照例永远还是社会中的“多数”。历史虽变,人性不变。所以屈原两千年前就有铺糟啜醨以谐俗的愤激话。这个感情丰富做人认真的楚国贤臣,虽装作世故,势不可能。众醉独醒,做人不易,到末了还是自沉清流,一死了事。人虽死了,事还是不了的。两千年后的考据家,便很肯定地说:“屈原是个疯子。政治上不得意,所以发疯自杀。”这几句话倒说明了另外一件事实,近代中国从政者自杀之少,原来政治家不得于此者还可望得于彼,所以不会疯,也从不闻自杀。可是任何时代,一个人脑子若从人事上做较深思索,理想同事实对面,神经张力逾限,稳定不住自己,当然会发疯,会自杀!再不然,他这种思索的方式,也会被人当作疯子,或被人杀头的。庄子既不肯自杀,也不愿被杀,所以宁曳尾泥涂以乐天年。同样近于自沉,即将生命沉于一个对人生轻嘲与鄙视的态度中。这态度稳定了他,救活了一条老命,多活几年,看尽了政治上得意成功人的种种,也骂尽了这种得意成功人的丑态,死去时,却得到一个“聪明人”称呼,作品且为后来道家一部重要经典。其实,两个人对于他们所熟悉的中层分子,是同样感到完全绝望的。虽然两千年来两人的作品,还靠的是这种中层分子来捧场,来欣赏,来研究。

    九日

    <h3 class="ter h3">二

    在乡下住,黄昏时独自到后山高处去,望天空云影,由紫转黑。天空尚净白,云已墨黑。树影亦如墨色,夜尚未来。远望滇池,一片薄烟,令人十分感动。在仙人掌做成的篱笆间,看长脚蜘蛛缀网,经营甚力,忽若有契于心。人生百年长勤,大都如是!捕蚊捉虫,其事虽小,然与生存大有关系,便自然会有意义。世界上有不少人,所思所愿,脑子中转来运去,恐怕总逃不出“果口腹”打算。所愿不多,故易满足。既能满足,即趋懒惰。读书人对学问不进步处,对人事是非好坏麻木处,对生活无可无不可处,无不是这种人得到满足以后的反应。若不明白近年来中层阶级的不振作,从此可以得到贴近事实的解释。然人能贴近生活,即俨然接近自然,成为生物之一种,从“万物之灵”回到“脊椎动物”,也可谓上帝一种巧妙安排。上帝知道,世人所谓得失哀乐,离我多远!

    住小楼上,半夜闻山中狼嗥。在窗口见一星子,光弱而美,如有所顾盼。耳目所接,却俨然比若干被人称为伟人功名巨匠作品留给我的印象,清楚深刻得多。

    十七日

    <h3 class="ter h3">三

    得××来信说:“从最近文章看来,你近来生活似乎十分消沉,值得同情。”回信告她说:“不用同情。”我人并没有衰老,何尝消沉?唯沉默已久,分析一番,也只是人太年轻一点,必然现象。我正感觉楚人血液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生命中储下的决堤溃防潜力太大、太猛,对一切当前存在的“事实”“纲要”“设计”“理想”,都找寻不出一点证据,可证明它是出于这个民族最优秀头脑与真实情感的产物。只看到它完全建筑在少数人的霸道无知和多数人的迁就虚伪上面。政治、哲学、文学、美术,背面都给一个“市侩”人生观在推行。由于外来现象的困缚,与一己信心的固持,我无一时不在战争中,无一时不在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