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 > 其他小说 > 沈从文哲思录 > 一个传奇的本事
杂。城门口照例有军事机关和税收机关各种堂皇布告,同时也有当地党部无效果的政治宣传品,和广东、上海药房出卖壮阳、补虚伪药,及“活神仙”“王铁嘴”一类看相算命骗人的各种广告,各自占据城墙一部分。这几乎也是全国同类城市景象。大街上多的是和商品转销有关的接洽事务的大小老板、伙计忙匆匆地来去,更多的是经营最古职业的人物,这些人在水上虽各有一定住处,在街上依然随地可以碰到。责任大,工作忙,性质杂,人数多,真正在维持这个水边城市的繁荣,支配一切活动的,还是水上那几千只大小船只和那几万驾船人。其中“麻阳佬”占比例特重。这些人如何使用他们各不相同、各有个性的水上工具,按照不同的行规、不同的禁忌,挣扎生活并生儿育女,我虽说不上十分清楚,却有一定常识。所以,抗战初期,写了个关于湘西问题的小书时,《常德的船》那一章,内中主要部分,便是介绍占据一条延长千里沅水的麻阳船只和驾船人的种种,在那一章小文结尾说:

    常德本身也类乎一只旱船,……常德县沿沅水上行九十里,即到千五百年前武陵渔人迷路问津的桃源。……那里河上游一点,有个省立女子第二师范学校。五四运动影响到湖南时,谈男女解放,自由平等,剪发恋爱,最先提出要求并争取实现它的,就是这个学校一群女学生。

    这只旱船上,不仅装了社会上几个知名人士,我还忘了提及几个女学生。这里有因肺病死去的川东王小姐,有芷江杨小姐,还有……一群单纯热情的女孩子,离开学校、离开家庭后,大都暂时寄居到这个学校里,作为一个临时跳板,预备整顿行装,坚强翅膀,好向广大社会飞去。书虽读得不怎么多,却为《新青年》一类刊物煽起了青春的狂热,带了点钱和满脑子进步社会理想和个人生活幻想,打量向北平、上海跑去,接受她们各自不同的命运。这些女孩子,和现代史的发展曾有过密切的联系。另外有几个性情比较温和稳定,又不拟做升学准备的,便做了那个女学校的教员。当时年纪大的都还不过二十来岁,差不多都有个相同社会背景,出身于小资产阶级或小官僚地主家庭,照习惯,自幼即由家庭许了人家,毕业回家第一件事即等待完婚。既和家庭闹革命,经济来源断绝,向京沪跑去的,难望有升大学机会,生活自然相当狼狈。一时只能在相互照顾中维持,走回头路却不甘心。犹幸社会风气正注重俭朴,人之师需为表率,做教员的衣着化妆品不必费钱,所以每月收入虽不多,最高月薪不过三十六元,居然有人能把收入一半接济升学的亲友。教员中有一位年纪较长,性情温和而朴素,又特别富于艺术爱好,生长于凤凰县苗乡得胜营的杨小姐,在没有认识以前,就听说她的每月收入,还供给了两个妹妹读书。

    至于那时的我呢,正和一个从常德师范毕业,习音乐、美术的表兄黄玉书,一同住在常德中南门里每天各需三毛六分钱的小客栈中,说明白点,就是无业可就。表哥是随同我的大舅父从北平、天津见过大世面的,找工作无结果,回到常德等机会的。无事可做,失业赋闲,照当时称呼名为“打流”。那个“平安小客栈”对我们可真不平安!每五天必须结一回帐,照例是支吾过去。欠账越积越多,因此住宿房间也移来移去,由三面大窗的“官房”,迁到只有两片明瓦作天窗的贮物间。总之,尽管借故把我们一再调动,永不抗议,照栈规,彼此不破脸,主人就不能下逐客令。至于在饭桌边,当店东冷言冷语讥诮时,只装作听不懂,也赔着笑笑,一切用个“磨”字应付。这一点,表哥可说是已达到“炉火纯青”地步。如此这般,我们约莫支持了五个月。虽隔一二月,在天津我那大舅父照例必寄来二三十元接济。表哥的习惯爱好,却是扣留一部分,去城中心“稻香村”买一二斤五香牛肉干作为储备,随时嚼嚼解馋,最多也只给店中二十元,因此永远还不清帐。内掌柜是个猫儿脸中年妇女,年过半百还把发髻梳得油光光的,别一支翠玉搔头,衣襟纽扣上总还挂一串“银三事”,且把眉毛扯得细弯弯的,风流自赏,自得其乐,心地倒还忠厚爽直。不过有时禁不住会向五个长住客人发点牢骚,饭桌边“项庄舞剑”意有所指地说:“开销越来越大了,门面实在当不下。楼下铺子零卖烟酒点心赚的钱,全贴上楼了,日子偌得过?我们吃四方饭,还有人吃八方饭!”话说得够锋利尖锐。说后,见五个常住客人都不声不响,只顾低头吃饭,就和那个养得白白胖胖、年纪已过十六岁的寄女儿干笑,寄女儿也只照例赔着笑笑。(这个女孩子经常借故上楼来,请大表兄剪鞋面花样或围裙上部花样,悄悄留下一包寸金糖或芙蓉酥,帮了我们不少的忙。表兄却笑她一身白得像白糖发糕,虽不拒绝芙蓉酥,可绝不要发糕。)我们也依旧装不懂内老板话中含意,只管拣豆芽菜汤里的肉片吃。可是却知道用过饭后还有一手,得准备招架对策。不多久,老厨师果然就带了本油腻腻蓝布面的账本上楼来相访,十分客气要借点钱买油盐。表兄做成老江湖满不在乎的神气,随便翻了一下我们名下的欠数,就把账本推开,鼻子嗡嗡的:“我以为欠了十万八千,这几个钱算个什么?内老板四海豪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