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 > 其他小说 > 沈从文哲思录 > 从现实学习
霉小斋”,用空气和阳光做知己,照旧等待下来了。记得郁达夫先生第一次到我住处来看看,在口上,随后在文章上,都带着感慨劝我向亲戚家顺手偷一点什么,即可从从容容过一年时,我只笑笑。为的是他只看到我的生活,不明白我在为什么而如此生活。这就是我到北方来追求抽象,跟现实学习,起始走的第一段长路,共约四年光景。年轻人欢喜说“学习”和“斗争”,可有人想得到,这是一种什么学习和斗争!

    这个时节,个人以外的中国社会呢,代表武力有大帅,巡阅使,督军和马弁,代表文治有内阁和以下官吏到传达。代表人民有议会、参众两院到乡约、保长。代表知识有大学教授到小学教员。武人的理想为多讨几个女戏子,增加家庭欢乐。派人和大土匪或小军阀招安搭伙,膨胀实力。在会馆、衙门做寿,摆堂会,增加收入,并表示阔气。再其次,即和有实力的地方军人,与有才气的国会文人,叙谱打亲家,企图稳定局面或扩大局面。凡属武力,一直到火伕、马伕,还可向人民作威作福,要马料柴火时,吓得县长越墙而走。至于高级官吏和那个全民代表,则高踞病态社会组织最上层,不外三件事娱乐开心:一是逛窑子,二是上馆子,三是听乐子。最高理想是讨几个小婊子,找一个好厨子。(“五子登科”原来也是接收过来的!)若兼做某某军阀驻京代表时,住处即必然成为一个有政治性的俱乐部,可以唱京戏,推牌九,随心所欲,京兆尹和京师警察总监绝不会派人捉赌。会议中照报上记载看来,却只闻相骂,相打,打到后来,且互相上法院起诉。两派议员开会,席次相距较远,神经兴奋无从交手时,便依照《封神演义》上作战方式,一面大骂,一面祭起手边的铜墨盒法宝,远远抛去,弄得个墨汁淋漓。一切情景,恰恰像《红楼梦》顽童茗烟闹学,不过在庄严议会表演而已。相形之下,会议中的文治派,在报上发表的宪法、约法主张,自然见得黯然无色。任何理论都不如现实具体,但这却是一种什么现实!在这么一个统治机构下,穷是普遍的事实。因之解决它,即各自着手。管理市政的卖城砖,管理庙坛的卖柏树,管理宫殿的,且因偷盗事物过多难于报销,为省事计,索性放一把火将那座大殿烧掉,无可对证。一直到管理教育的一部之长,也未能免俗,把京师图书馆的善本书,提出来抵押给银行,用为发给部员的月薪。

    总之,凡典守保管的,都可以随意处理。即自己性命还不能好好保管的大兵,住在西苑时,也异想天开,把圆明园附近大路路面的黄麻石,一块块撬起,卖给附近学校人家起墙造房子。卖来买去,政府当然就卖倒了。一团腐烂,终于完事。但促成其崩毁的新的一群,一部分既那么贴近这个腐烂堆积物,就已经看出一点征象,于不小心中沾上了些有毒细菌。当时既不曾好好消毒防止,当然便有相互传染之一日。

    从现实以外看看理想,这四年中也可说是在一个新陈代谢挣扎过程中。文学思想运动已显明在起作用,扩大了年轻学生对社会重造的幻想与信心。那个人之师的一群呢,“五四”已过,低潮随来。官僚取了个最像官僚的政策,对他们不闻不问,使教书的同陷于绝境。然而社会转机也即在此。教授过的日子虽极困难,唯对现实的否定,差不多却有了个一致性。学生方面,则热忱纯粹分子中,起始有了以纵横社交方式活动的分子,且与“五四”稍稍不同,即“勤学”与“活动”已分离为二。不学并且像是一种有普遍性的传染病。(这事看来小,发展下去,影响就不小!)“五四”的活动分子,大多数都成了专家学者,对社会进步,始终能正面负责任。“三一八”的活动分子,大多数的成就,便不易言了。许多习文学的,当时即搁了学习的笔,在种种现实中活动,联络这个,对付那个,欢迎活的,纪念死的,开会,打架——这一切,又一律即名为革命过程中的争斗,庄严与猥亵的奇异混合,竟若每事的必然,不如此,即不称其为活动。问问“为什么要这样?”就中熟人即说:“这个名叫政治。政治学,权力第一。如果得到权力,就是明日伟大政治家。”这一来,我这个乡下人可糊涂了。第一是料想不到文学家的努力,在此而不在彼。其次是这些人将来若上了台,能为国家做什么事?有些和我相熟的,见我终日守在油腻腻桌子边出神,以为如此待下去,不是自杀必然会发疯。从他们口中,我第二次听到现实,证明抽象的追求现实方式。

    “老弟,不用写文章了。你真太不知道现实,净做书呆子,做白日梦,梦想产生伟大的作品,哪会有结果?不如加入我们一伙,有饭吃,有事做,将来还可以——只要你愿意,什么都不难。”

    “我并不是为吃饭和做事来北京的!”

    “那为什么?难道当真喝北风、晒太阳可以活下去?欠公寓伙食账太多时,半夜才能回住处,欠馆子饭账三五元,就不大能从门前走过。一个人能够如此长远无出息地活下去?我问你。”

    “为了证实信仰和希望,我就能够。”

    “信仰和希望,多动人的名词,可是也多空洞!你就呆呆地守住这个空洞名词,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