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 > 其他小说 > 沈从文哲思录 > 一种新的文学观
于世的方法,再不基于人性理解的深至,与文字性能的谙熟,只是明白,新式公有程式之外,加上点交际才干,或在此则唯唯诺诺,或在彼则装模作样,兼会两份做戏伎俩。总而言之,一个“供奉待诏”,一个“身边人”而已。凡有自尊心的作家,不能从这种方式中得到所从事工作的庄严感,原是十分自然的!他若看清楚习惯所造成的不公正事实,和堕落倾向,而从否认反抗下有所努力,不可免即有另外一种不公正,加于他的本身。能忍受长久寂寞的,未必能忍受长久苛刻,所以无事可为,只好息手不干,然而这不甘哺糟啜醨的心情,尚难得社会同情,反做成一种奚落,“这个人已落了伍,赶不上时代”。坚贞明知素朴诚实地落了伍,另一些人似乎前进了。试看看近十年来若干“前进”作家的翻云覆雨表现,也就够给人深长思!即始终不移所信、所守的,有许多人岂不是虽得伙儿伴儿合作来支持他做“作家”的名分,还不能产生什么像样作品?

    拿笔的人自然都需要读者,且不至于拒绝多数读者的信托和同感。可是,一个有艺术良心的作家,对于读者,终有个选择,并不一例重看。他不会把商业技巧与政治宣传上弄来的大群读者,认为作品成功的象征。文学作品虽仰赖一个商业组织来分配,与肥皂、牙膏究不相同。政治虽有其庄严处,然而如果遇到二三与文学运动不相干的小政客,也只想用文学来装点政治场面,作者又居然不问是非好坏,用个“阿谀作风”来取得“风气阿谀”时,不仅是文学的庄严因之毁去,即政治的庄严也会给这种猥琐设计与猥琐愿望毁去!近代政治技术,虽能产生伟大政治家,可不闻在同样安排中产生过伟大艺术家或文学家。一个政治家,能在机会中控制群众情感,取得群众好感,并好好用群众能力,即可造成伟大事业。一个音乐家或文学家其所以伟大,却得看他能否好好控制运用音符文字。新闻政策虽能使一个政治家伟大,若艺术家、文学家失去与民族情感接触的正当原则,仅图利用政治上的包庇惯性和商业上的宣传方式,取得群众一时间的认可,个人虽小有所得,事实上却已把艺术文学在这个不良关系上完全坠落了。近十余年来的情形,一个真有远见的政治思想家,一个对新文学发展过程有深刻理解的文学理论家,批评家,以及一个对写作有宏愿与坚信的作家,对于这问题得失,都应当清清楚楚。现状的过去,只做成社会上这部门工作的标准分歧,以及由于这种分歧引起的思想混乱。北伐统一后最近十年中,年轻人生命、国力的种种牺牲,三十岁以上的人,必尚保留一个痛苦印象,现状的继续,另一面便做成目下事实:国内少数优秀作家,在剥削与限制习惯中,尚无法用工作收入应付生活。许多莫名其妙的人物,不折不扣的驵侩,倒各有所成,为文运中不可少的分子。事情显明,一种新的文学观,不特为明日文学所需要,亦为明日社会不可少。

    国家进步的理想,为民主原则的实现。民主政治的象征,属于权利方面虽各有解释,近于义务方面,则为各业的分工与专门家抬头。在这种情形中,一个纯思想家,一个文学家,或一个政治家,实各有其伟大庄严处。即照近代一般简单口号,“一切与政治不可分”。然而,一切问题与政治关系,却因为分工、分业,就必须重造。尤其是为政治的庄严着想,更不能不将关系重造。照近廿年来的社会趋势,一种唯利唯实的人生观,在普通社会中层分子中实现,到处可以发现。许多事业都以用最少劳力得到最大成功为原则,个人或社团的理想,说来虽动人堂皇,实际竟常与得到“数量”不可分,有时且与得到“货币”不可分。中层分子人生观,既在各种支配阶级中占绝大势力,因之在国家设计上,就都不可免见出一点功利气味,看得近,看得浅,处处估计到本钱和子息,不做赔本生意。我们常常听人说到的“现代政治家”,事实上这些人有时却近于一个商行管事,或一个企业公司的高级职员,不过是因缘时会,从信仰这个、拥护那个方式中变成一个官僚罢了。这种人精明能干处,虽是应付目前事实,举凡略与事实相远的问题,与小团体功利目的不相符的计划,即无从存在或实现。普通所谓“思想家”,在一般倾向上,也就不知不觉变成了“政治公文”的训话家或修辞学人物。社会上另一部分有识无位的知识分子,在凝固情感中,无可为力,自然只好用个独善其身的退缩态度混下去,拖下去。……然而,我们在承认“一切属于政治”这个名词的严肃意味时,一定明白,任何国家组织中,却应当是除了几个发号施令的负责人以外,还有一组顾问,一群专家。这些人的活动,虽根据的是各种专门知识,其所以使他们活动,照例还是根据某种抽象原则而来的。这些抽象原则,又必然是过去一时思想家(哲人或诗人)对于人类的梦想与奢望所建立。说不定那些原则已陈旧了,僵固了,失去了作用和意义,在运用上,即见出扦隔与困难。高尚原则的重造,既无可望于当前思想家,原则的善为运用,又无可望于当前的政治家。一个文学作家,若能将工作奠基于对这种原则的理解以及综合,实际人性、人生知识的运用,能用文学作品作为说明,即可供给这些指导者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