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 > 言情小说 > 秧歌 > 第三章
装着两三根炽炭,用灰掩着,成为一个经济的手炉脚炉。

    "进来坐!进来坐!"月香说。

    大家都到金根这边来,金有嫂带着孩子们也过来了。挤满一屋子人,坐不下,但是谭大娘硬拉着月香和她并排坐在床沿上。"嗨呀!金根嫂。"她带着笑叹息着:"我一直在这儿说,怎么这样狠心呀——一去就是三年,一次都没回来过,孩子倒这样大了!"她伸手去拉阿招,阿招躲在那青地白花土布帐子后面,把脸别过去,死命扳着床柱子不放。

    "叫妈,"谭大娘教她。

    "妈!"金有嫂捏着喉咙叫着:"叫妈呀!阿招。"

    老妇人在阿招屁投上拍了一下。"你瞧瞧,你瞧瞧,长得多高了!"用谴责的口吻,就仿佛孩子顽皮,闯了什么祸。

    金根微笑着站在阴影里。他常做到这样的梦,梦见她回来了,就是像这样,房间里挤满了人,许多熟悉的脸庞,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心里又有点恍惚起来,总觉得他们是梦,他是做梦的人。有时候仿佛自己也身人其中,有时候又不在里面。譬如有时候他们说得热闹;他插进嘴去,说了话人家也听不见。

    谭老大坐在那里只管微笑,用一只毛竹筷子拨着篮子里的灰。他只问了月香一句话,而且是正着脸色,微仰着头,注视着离她头上一尺远的地方。"航船什么时候到镇上的?"

    "中午到的。"

    从镇上走回来,走了四十里路,水总要喝一口的,金根想。他走到灶前去,火已经熄了。壶里倒还有些热水剩下,倒出来刚够一碗。他把碗端了来,一抬头看见黄黯黯的灯光下,坐着满满的一屋子人,他站在那里倒怔住了,不知道这一碗水是递给谁好,总不见得当着这些人向自己的老婆送茶。他终于红着脸走到谭老大跟前,将碗递到他手里。大家都笑了起来。谭大娘劈手把碗夺了过来,转递给月香,月香不肯接,她硬逼着她接下了。

    "你瞧你们金根多周到呀,金根嫂!"她说。

    大家哄堂大笑。连金有嫂,向来是愁眉苦脸的,也跟着笑,金有嫂是个苦命人,生着一张长长的黄脸,眼睛是两条笔直的细缝。她的微笑永远是苦笑,而像现在,她从心里笑出来的时候,脸上却似乎是一种讽刺性的笑容,其实她也绝没有讽刺的意思。

    "他们小两口子向来要好,"谭大娘哈哈笑着说,"好得合穿一条裤子。暖呀,可怜呵,这些年不见面——真造孽!"

    "瞧这大娘,"月香抱怨着,"这些年不见,一见面就不说正经话!"

    "哟!哟!嫌我讨厌了!我们走吧,走吧,老头子,别尽待在这儿讨人嫌了,也让他们两口子谈谈心。"

    "谈什么心?我们老夫老妻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月香拉着她不放,谭大娘偏装腔作势的,再三说:"走吧,走吧!老头子、自己也要识相点。"

    "大家都笑,金根也跟着笑,同时也帮着月香极力挽留,客人们终于不再挣扎了。被主人把他们捺到原来的座位里。一坐定,就又继续取笑起来。倒像是新婚之夜闹房的情景了,金根心里想。他的妻也的确有点像新娘子,坐在床洞上,花布帐子人字式分披下来,她怕把头发碰毛了,把头略微低着点。灯光照着,她的脸色近于银白色,方圆脸盘,额头略有点低蹙,红红的嘴唇,浓秀的眉毛眼睛仿佛是黑墨笔画出来的。她使他想起一个破败的小庙里供着的一个不知名的娘娘。他记得看见过这样一个塑像,粉白脂红,低着头坐在那灰黯的破成一条条的杏黄神慢里。她这样美丽,他简直不大相信她是他的妻,而且有时候他喝醉了酒或是赌输了钱,还打过她的。

    月香提起今年的天气。她像是有心打岔,金根想。也许她不愿意让人家尽着取笑他们,不爱听人家说他们要好。他突然心里一阵痛苦。

    "今年还没下过雪,"月香说,"乡下怎么样?下过雪没有?"

    "今年雨水好,"谭大娘说。

    "节气还没有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