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 > 其他小说 > 温柔的夜 > 五月花(2)
  这些德国佬说着德文,我还听得进去,荷西和路易一顿饭没说过一句话,别人也不当他们是人,可恶之极!

    深夜两点了,桌上杯盘狼藉,空酒瓶越堆越多,荷西胀满红丝的眼睛都快闭上了。

    “去睡,站起来说晚安,就走,我来撑。”我轻轻推他,路易和荷西慢慢的站了起来。

    勉勉强强道了晚安,汉斯和客人显然扫了兴,好似赶客人走似的,汉斯窘了一会,沉声说:“再等一会,还有公事要谈。”

    等到清晨四点半,客人才散了,我的脸已经冻成了寒霜。“明天一条小沉船,挡在水道上,要快挖掉,船里六千包水泥,刚刚卖给一个客人了,限你们三天挖出来。”“你说什么?”路易茫茫然的说。

    “六千包水泥,三天挖出来,船再炸开,拖走。”“这是不可能的,汉斯,硬的水泥不值钱,犯不着花气力去挖。”

    “小钱也要赚啊!所以我说要快,要快。”

    “汉斯,一天两千包,结在沉船仓里,就路易和我两个挖,再扎上绳子,上面助手拖,再运上岸,你想想,可不可能?”

    “你不试怎么知道不可能?”汉斯慢慢在发作了。“那是潜水夫的事。”荷西慢吞吞的说。

    “你以为你是谁?”汉斯瞪着荷西,脸上一副嘲弄的优越感浮了上来。

    “我是‘潜水工程师’,西班牙得我这种执照的,不过廿八个。”荷西还是十分平静的。

    “可是你会下水挖吧?”汉斯暴怒着站了起来。

    “会挖,嘿!”气到某个程度,反倒笑了起来。“把毕卡索叫去做油漆匠,不识货,哈!”

    想想毕卡索搬个梯子在漆房子,那份滑稽样子,使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咳个不停,胀红了脸,又指着汉斯笑。“男人的事,有你说话的余地吗?”他惊天动地的拍着桌子,真凶了,脸色煞青的,英格一溜烟,逃了出去。“好,我不说话,你刚刚吃下去的菜,是女人做的,给我吐出来。”我止住了笑,也无赖起来,仰头瞪着他,迎着那张丑恶的脸。

    “你混蛋!”(其实他骂的西班牙文不是这句中文,是更难堪的字,我一生没写过。)

    “你婊子养的,呸!”我也气疯了,有生以来还没人敢这么凶过我,真怕你吗?

    “三毛,好啦,回房去。”路易上来一把拖住我就往房间拉。

    进了房,荷西铁青着脸进来了,跟着骂我:“狗咬你,你也会去反咬他,有那么笨。”

    我往床上扑下去,闭着眼睛不响,骂过了汉斯,心里倒不再痛苦了,隐隐觉得畅快。

    “荷西,明天罢工,知不知道。”

    他坐在床沿,低着头,过了好一会,才说:“不理他,慢慢做吧!”

    我唬一下撑了起来:“不合理的要求,不能接受,听见没有,不能低头。”

    “再失业吗?”他低低的说。

    “荷西,中国人有句话——士可杀,不可辱——他那种态度对待你们,早就该打碎他的头,一走了之,我不怕你失业,怕的是你失了志气,失了做人的原则,为了有口饭吃,甘心给人放在脚下踩吗?”

    他仍是不说话,我第一次对荷西灰心欲死。

    睡了才一会,天矇矇的亮了,荷西翻过身来推我,呜咽的说:“三毛,三毛,你要了解我的苦衷,我这么忍,也是为了两个人的家在拚命啊!”

    “王八蛋,滚去上工吧!”

    黑暗中,荷西好像在流泪。

    五月十日

    为了清晨对荷西那么粗暴,自责得很厉害,闷躺在床上到了十一点多才起来。

    厨房里,英格正奇迹似的在洗碗。

    一步跨进去,她几乎带着一点点惊慌的样子看了我一眼,抢先说:“早!”

    我也应了她一声,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牛奶来靠在门边慢慢喝,一面看着她面前小山也似的脏盘子。

    “昨天你做了很多菜,今天该我洗碗了,你看,都快弄好了。”她勇敢的对我笑笑,我不笑,走了。

    原来这只手也会洗碗,早些天哪一次不是饭来张口,吃完盘子一推就走,要不是今天清晨破了一次脸,会软下来吗?

    开饭都是荷西路易在弄,这女人过去瞎子,残了?贱!“中午你吃什么?”她跟出来问。

    “我过去一向吃的是什么?”反问她。

    她脸红了,不知答什么才好。

    “有德国香肠。”又说。

    “你不扣薪?”瞪了她一眼。

    英格一摔头走了出去,脸上草莓酱似的紫。

    翻翻汉斯的唱片,居然夹着一张巴哈,唱片也有变种,啧啧称奇。

    低低的放着音乐,就那么呆坐在椅子上,想到荷西的两千包水泥,心再也放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