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 > 其他小说 > 如蕤集 > 黄昏
提着那东西的尾巴,奋力向塘中掷去,算是完成了钓鱼的工作。

    天晚了,那些日里提了篮子,赤了双脚,沿了城墙走去的妇女,到这时节,都陆续回了家。回家途中从菜市过身,就把当天收入,带回些糙米,子盐,辣椒,过了时的瓜菜,以及一点花钱极少便可得到的猪肠牛肚,同一钱不花也可携回的鱼类内脏。每一家烟囱上的炊烟,就为处置这些食物而次第升起了。

    因为妇人回了家,小孩子们有玩疲倦了的,都跑回家中去了。

    有小孩子从城根跑来,向水塘边钓鱼小孩子嚷着,“队伍来提人了,已经到了曲街拐角上,一会儿就要来了。”大家知道兵士来此提人,有热闹可看了,呐一声喊,一阵风似的向监狱衙署外大院子集中冲去,等候队伍来时,欣赏那扛枪兵士的整齐步伐。

    监狱里原关了百十个犯人,一部分为欠了点小债,或偷了点小东西,无可奈何犯了法被捉来的平民,大多数却为兵队从各处乡下捉来的农民。驻扎城中的军队,除了征烟苗税的十月较忙,其余日子就本来无事可作,常常由营长连长带了队伍出去,同打猎一样,走到附郭乡下去,碰碰运气随随便便用草绳麻绳,把这些乡下庄稼人捆上一批押解入城,牵到团部去胡乱拷问一阵,再寄顿到这狱中来。或于某种简单的糊涂的问讯中,告了结束,就在一张黄色桂花纸上,由书记照行式写成甘结,把这乡下庄稼汉子两只手涂满了墨汁,强迫按捺到空白处,留下一双手模,算是承认了结上所说的一切,于是当时派队伍就把这人牵出城外空地上砍了。或者这人说话在行一点,还有几个钱,又愿意认罚,后来把罚款缴足,随便找寻一个保人,便又放了。在监狱附近住家的小孩子,除了钓鳝鱼以外,就是当军队派十个二十个弟兄来到监狱提人时,站在那院署空场旁,看那些装模作样的副爷,如何排队走进衙署里,后来就包围了监狱院墙外,等候看犯人外出。犯人提走后,若已经从那些装模作样的兵士方面,看出一点消息,知道一会儿这犯人愚蠢的头颅就得割下时,便又跟了这队伍后面向城中团部走去,在军营外留下来,一直等到犯人上身剥得精光,脸儿青青的,头发乱乱的,张着大口,半昏半死的被几个兵士簇拥而出时,小孩子们就在街头齐声呐喊着一句习惯的口号送行:“二十年一条好汉,值价一点!”

    犯人或者望望这边,也勉强喊一两声撑撑自己场面,或沉默的想到家中小猪小羊,又怕又乱,迷迷糊糊走去。

    于是队伍过身了。到后面一点,是一个骑马的副官拿了军中大令,在黑色小公马上战摇摇的掌了黄龙大令也过身了。

    再后一点,就轮派到这一群小孩子了。这一行队伍大家皆用小跑步向城外出发,从每一条街上走过身时,便吸引了每一条街上的顽童与无事忙的人物。大伙儿到了应当到的地点,展开了一个圈子,留出必需够用的一点空地,兵士们把枪从肩上取下,装上了一排子弹,假作向外预备放的姿势,以为因此一来就不会使犯人逃掉,也不至于为人劫法常看的人就在较远处围成了一个大圈儿。一切布置妥当后,刽子手从人丛中走出,把刀藏在身背后,走近犯人身边去,很友谊似的拍拍那乡下人的颈项,故意装成从容不迫的神气,同那业已半死的人嘱咐了几句话,口中一面说“不忙,不忙,”随即嚓的一下,那个无辜的头颅,就远远的飞去,发出沉闷而钝重的声音坠到地下了,颈部的血就同小喷泉一样射了出来,身子随即也软软的倒下去,呐喊声起于四隅,犯人同刽子手同样的被人当作英雄看待了。事情完结以后,那位骑马的押队副官,目击世界上已经少了一个恶人,除暴安良的责任已尽,下了一个命令,领带队伍,命令在前面一点儿的号手,吹了得胜回营的洋号缴令去了。看热闹人也慢慢的走开了。小孩们不即走开,他们便留下来等待看到此烧纸哭泣的人,或看人收尸。这些尸首多数是不敢来收的,在一切人散尽以后,小孩子们就挑选了那个污浊肮脏的头颅作戏,先是用来作为一种游戏,到后常常互相扭打起来,终于便让那个气力较弱的人滚跌到血污中去,大家才一哄而散。

    今天天气快晚了,又正落过大雨,不象要杀人的样子。

    这个时节,那在监狱服务了十七年的狱丁,正赤了双脚在衙署里大堂面前泥水里,用铲子挖掘泥土,打量把积水导引出去。工作了已经好一阵,眼见得毫无效果,又才去解散一把竹扫帚,取出一些竹竿,想用它来扶持那些为暴雨所摧残业已淹卧到水中的向日葵。院落中这时有大部分还皆淹没在水里,这老狱丁从别处讨来的凤仙花,鸡冠花,洋菊同秋葵,以及一些为本地人所珍视的十样锦花,在院中土坪里各据了一畦空地,莫不皆浸在水中。狱丁照料到这样又疏忽了那样,所以作了一会事,看看什么都作不好,就不再作了,只站在大堂房檐下,望天上的晚云。一群窝窝头颜色茸毛未脱的雏鸭,正在花草之间的泥水中,显得很欣悦很放肆的游泳着,在水中扇动小小的肉翅,呀呀的叫嚷,各把小小红嘴巴连头插进水荡中去,后身撅起如一顶小纱帽,其中任何一只小鸭含了一条蚯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