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 > 言情小说 > 张爱玲中短篇小说集 > 谈女人
是“做戏无法,请个菩萨”,这荒唐的建议却也有它的科学上的依据。曾经有人预言,这一次世界大战如果摧毁我们的文明到不能恢复原状的地步,下一期的新生的文化将要着落在黑种人身上,因为黄白种人在过去已经各有建树,惟有黑种人天真未凿,精力未耗,未来的大时代里恐怕要轮到他们来做主角。说这样话的,并非故做惊人之论。高度的文明,高度的训练与压抑,的确足以斫伤元气。女人常常被斥为野蛮,原始性。人类驯服了飞禽走兽,独独不能彻底驯服女人。几千年来女人始终处于教化之外,焉知她们不是在那里培养元气,徐图大举?-

    女权社会有一样好处——女人比男人较富于择偶的常识,这一点虽然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却与人类前途的休戚大大有关,男子挑选妻房,纯粹以貌取人。面貌体格在优生学上也是不可不讲究的。女人择夫,何尝不留心到相貌,可是不似男子那么偏颇,同时也注意到智慧健康谈吐风度自给的力量等项,相貌倒列在次要。有人说现今的社会症结全在男子之不会挑选老婆,以至于儿女没有家教,子孙每况愈下。那是过甚其词,可是这一点我们得承认,非得所有的婚姻全由女子主动,我们才有希望产生一种超人的民族。

    “超人”这名词,自经尼采提出,常常有人引用,在尼采之前,古代寓言中也可以发现同类的理想。说也奇怪,我们想象中的超人永远是个男人。为什么呢?大约是因为超人的文明是较我们的文明更进一步的的造就,而我们的文明是男子的文明。还有一层。超人是纯粹理想的结晶,而“超等女人”则不难于实际中求得。在任何文化阶段中,女人还是女人。男子偏于某一方面的发展,而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环,土地,生老病死,饮食繁殖。女人把人类飞越太空的灵智栓在踏实的根桩上。

    即在此时此地我们也可以找到完美的女人。完美的男人就稀有,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怎样的男人可以算做完美。功利主义者有他们的理想,老庄的信徒有他们的理想,国社党员也有他们的理想。似乎他们各有各的不足处——那是我们对于“完美的男子”期望过深的缘故。——

    女人的活动范围有限,所以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同时,一个坏女人往往比一个坏男人坏得更彻底。事实是如此。有些生意人完全不顾商业道德而私生活无懈可击。反之,对女人没良心人尽有在其它方面认真尽则的。而一个恶毒的女人就恶得无孔不入。

    超人是男性的,神却带有女性的成分。超人与神不同。超人是进取的,是一种生存的目标。神是广大的同情,慈悲,了解,安息。像大部分所谓知识分子一样,我也是很愿意相信宗教而不能够相信。如果有这么一天我获得了信仰,大约信的就是奥涅尔《大地勃朗》一剧中的地母娘娘。

    《大地勃朗》是我所知道的感人最深的一出戏,读了又读,读到第三四遍还使人心酸落泪。奥涅尔以印象派笔法勾出的“地母”是一个妓女,“一个强壮,安静,肉感,黄头发的女人,二十岁左右,皮肤鲜洁健康,乳房丰满,胯骨宽大。她的动作迟慢,踏实,懒洋洋地象一头兽。她的大眼睛像做梦一般反映出深沉的天性的骚动。她嚼着口香糖,像一头神圣的牛,忘却了时间,有它自身的永生的目的。”

    她说话的口吻粗鄙而热诚:“我替你们难过,你们每一个人,每一个狗娘养的-我简直想光着身子跑到街上去,爱你们这一大堆人,爱死你们,仿佛我给你们带了一种新的麻醉剂来,使你们永远忘记了所有的一切。(歪扭着微笑着)但是他们看不见我,就像他们看不见彼此一样。而且没有我的帮助他们也继续地往前走,继续地死去。”

    人死了,葬在地里。地母安慰死者:“你睡着了之后,我来替你盖被。”

    为人在世,总得戴上假面具。她替死者除下面具来,说:“你不能戴着它上床。要睡觉,非得独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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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且摘译一段对白:

    勃朗(紧紧靠在她身上,感激地)土地是温暖的。

    地母(安慰地,双目直视如同一个偶像)嘘!嘘!

    (叫他不要做声)睡觉罢。

    勃朗是,母亲。……等我醒的时候……

    地母太阳又要出来了

    勃朗出来审判活人和死人!(恐惧)我不要公平

    的审判。我要爱。

    地母只有爱。

    勃朗谢谢你,母亲。

    人死了,地母问自己说:

    “生孩子有什么用?有什么用,生出死亡来?”

    她又说:

    “春天总是回来了,带着生命!总是回来了!总是,总是,永远又来了!-又是春天!-又是生命!-夏天,秋天,死亡,又是和平!-(痛苦的忧伤)可总是,总是,总又是恋爱与怀胎与生产与痛苦——又是春天带着不能忍受的生命之杯(换了痛切的欢欣),带着那光荣的燃烧着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