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 > 其他小说 > 风雅颂 > 第16章

    我有些内疚地朝他点了下头。

    他说你知道一个人有多少根头发吗?

    我说有十万二千根至十万四千根。

    他说你又错了,有万分之一的人的头发,不是超过这个数就是低于这个数,比如天生的秃头患者们。

    我有些瞠目结舌地盯着他的嘴。

    他说你知道一个人有几根指头吗?

    我朝他笑了笑,有十根,不过有人是六指,那么他就有着十一根。

    他说又错了,有万分之一的人,不足十根,也不是十一根;他们先天或后天,是九根、八根,或者是五六根。

    到这儿,我彻底明白他的意思了,可以完无误地回答他的提问了。可在我等着他新的问题时,他却不问了,不让我答了。他对我很和善地笑了笑,摆了一下手,说你的病我已经确诊了,你住到A区的6号病房里,A区是专治综合性精神病症的。

    然后一摆手,他就让旁边的医生和护士把我带到A区去,就像他的诊室有许多病号排队在等着就诊样,仿佛我说多了就浪费了他的时间,误了别人的诊断样。说完后,未开住院单就把我给打发了。

    A区是精神病院的高级病房区,楼上楼下的病房都和宾馆样,有床、有桌、有电视,房里还有卫生间。需要什么了,按一下床头的红色按钮,护士立马飞风就到了。还有热水器。还有坐便器。还有蓝窗帘。还有苍蝇拍和熏蚊器。还有白光、蓝风、黑空气和一把黄椅子。负责我的医生说他姓张,就是到大门口接我入院的大个子。负责我的护士我想让她姓赵,因为我妻子茹萍姓赵,我就在心里让她姓赵了。我住在六号病房里,医生、护士每次给我送药诊断时,都会对我说同样一句话--没事了就在自己屋里待着不要动,不要到别的病房去串门。

    我就在屋里待着没有动。

    我一待就待了80天(多么难得的机会啊)。

    将近三个月,我足不出户,言不多语,除了每天傍晚参加必须参加的医院病号的散步活动外,剩下的时间我都在屋里看电视、看报纸,逐字逐句地推敲《风雅之颂》中的一些字句和段落,或在默读暗背《诗经》的305首诗。在这段儿漫长短暂的时间里,我过得充实宁静。时光如逝,意外地觉得在精神病院如同回到了家。直到八月下旬的一天,护士通知我到医生办公室里去一下,我才恍恍惚惚想起来,我已经在精神病院住了80天,从入院的初夏住到盛夏了。我不知道季节发生变化了,不知道事情发生变化了,也不知道医院里有谁出院、有谁入院了。只知道我的邻居5号病房中突然换了一个年轻人,他刚来时火暴冲动,每天都扯着嗓子唤--老子没有病,你们快让我出院啊!快让我出院啊!后来就有几个年轻医生连捆带绑地把他从A区送到B区做电疗,有时还送到C区做运动式电疗法。再后来,他就安静了,不唤不叫了,和上个病号样待在屋里看《猫和老鼠》了,还说猫长得和他老婆样,老鼠长得和他儿子样。

    .

    第33节:风雅之颂(2)

    季节变化了,我的情况也不再一样了。

    我不仅会背《风》中的160首诗,还差不多能背下《雅》中的105首。可在这一天,我想背《大雅》中的《民劳》时,护士通知我说茹萍来医院看我了,让我到医生值班室里去一趟。我便怔一下,似乎早就忘了茹萍她是我妻子,忘了赵茹萍三个字该是怎样写;忘了她长得什么样,穿戴什么样,只好默着想了许久,才慢慢想起她的名字和模样,才从病房朝医生的值班室里去。心里蚂蚁爬树般,开始蠕动着迟缓的骚动和不安,如同在校就读大二时,第一次在学校的荷湖边,在她父母的安排下,和茹萍约会等她到来那样儿,慢慢有了按捺不住的渴念和焦虑,有了春来草发的想象和欲望。于是不自觉地走快了,仿佛我已经看见茹萍在等我(不是我等她),在朝我笑着招着手。

    这是茹萍第三次来看我。她尽职尽责,敷衍了事,大约每月来一次,准确得如她的月经一模儿样。第一次来看我,她把我要的书和《风雅之颂》书稿放进我的病房里,在我病房屋里转着看了看。第二次来看我,她没舍得走进我的病房里,只在门口站了站。可这第三次半天,她连我的病房门口都没去,径直到了医生值班室,见我走来后,有些难为情地笑一下,给我倒了水,犹豫着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她说,杨科,咱俩离婚吧。

    说完这句话,她就沉默着,脸上显出浅黄的对不起和淡白的请原谅,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到值班室的窗口那边儿,眼角好像还有潮湿似的水润和牵动。

    我有些可怜地看着她的脸,苦笑一下说,一出院我有可能会当系里的主任呢,这事李广智没有给你说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