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 > 其他小说 > 风雅颂 > 第31章
 我来看看你。瞟了一把那椅子,我说不坐了,得去书店买几本书。然后又怪里怪气地打量着那院子,打量着那酒家,最后把目光落到她的脸上去,说玲珍,我刚才到那天堂街上随便走一趟,原来天堂街上到处都是那样的事,价格还便宜得没法说。说着我看见面前的墙上爬着一条从地上蠕动上去的潮虫儿,便若无其事地用一根柴棒去把那虫儿从墙上拨下来,踩死在脚下,接着笑笑说,现在的孩子们真是长相、穿戴都和从前不一样,天堂街上的姑娘们看上去个个都水灵,个个都漂亮,叫人见了忍不住想要伸手上去摸一把。

    说完这几句,我把目光扭过来重又望着她。

    她依然是面色蜡黄,额门上挂着细密的一层虚汗儿,见我看她了,脸上的黄色慢慢变成了淡淡的笑,说杨科哥,你今晚在这儿吃饭吗?

    我说玲珍,其实你最了解我,我不像个读书人,人贱得很。刚才在天堂街的天堂旅馆约了一个小姑娘,我去陪她吃顿饭,晚上我就和她住在那家旅馆里。

    说完这几句,我就决定要从她面前离开了,如一阵风样来,一阵风样去。要走时看见她的脸色越发的腊黄和苍白,嘴角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又没能说出来,样子仿佛她想阻拦我到天堂街上去,又知道她难有理由拦下我。于是间,那脸便有些扭曲和变形,仿佛是挂在半空落日中的一个枯萎的黄茄子。

    看见她的脸成了一个黄茄子,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得意和满足,怕她果真说出一句挽留我的话,使我最终心一软,就留在耙耧酒家住一夜。我便最后瞟瞟她,就从她身边离开了(如刚才小杏儿从我身边离开那样)。走出那个院落时,我没有扭头再看她,可我却知道,她一定在我身后直愣愣地看着我,一定为她做过的事情后悔着,心如刀绞着。

    5.小明(1)

    从耙耧酒家走出来,在政府街上惘然地站一会,依着杏子和玲珍先前说过的话,我到二里外县城南郊的公墓里,轻易找到了那个姓吴的坟。那是一面和国各地的公墓都心照不宣、异曲同工的山坡儿,坐西向东,满坡都栽了松树和柏树(和清燕大学的院落样)。山坡的脚下边,高高低低,弯弯绕绕,遇物见形地垒了灰砖墙。靠南的路边上,有灰色的砖拱门,灰色的两间房。守门守墓的中年人,也许比我大两岁,也许比我小两岁,我去时他正在门口喂着他的一条狗。秋末的落日里,北方的这儿,四处都是黄色和土灰,不远处的县城,有气无力,不见光彩,像提早准备睡了样。或者本来一天间就没醒过来。哪儿和哪儿,这个和那个,都是少气无力的样。落日是一团黄色的泥糊儿。马路上的寂静是一塘流不动的水潭儿。天空中薄日厚云的灰,如是一块巨大的未曾洗过的布。公墓里的林,不是绿,也不是黄,而是在光秃秃的荒地中,兀自卧着的一大团的黑。

    我朝那儿走过去。

    狗的叫声兴奋地朝我扑过来。

    守墓的中年人,穿着许多军队的转业军官最常在秋冬两季穿的绿绒衣(他当过兵吗?),在陵园门口朝我望过来。

    我说喂狗啊?

    我说知不知道三年前走进公墓的吴德贵埋在哪一块?我是他的一个好朋友,从京城回来路过这儿看看他。对,就是活着时,人们私下都叫的那个吴胖子。

    ——我在北京教书,是清燕大学的教授。小的时候在吴胖子家住过几天,滴水之恩,也是恩重如山,出差路过这儿听说他死了,就想来这儿看一眼。

    守墓的人把他的狗呵斥到一边去,把我领进公墓里,指着公墓里边的一片石碑说,就那边,那儿是一片好墓区,避风朝阳,上风上水,埋的都是县里的县长、局长、部长和老革命,这几年那儿又开始埋一些有钱的生意人。说着他抬头望望将去的落日,从屋里取出三捆儿草香,问我你要吗?说既然来了,又知恩图报,就给他烧上几柱吧。

    我15块钱买了那三捆儿香,朝守墓人指的方向走过去。沿着一条被树林挤扁了的小窄路,至山坡的缓处儿,到有一大片碗粗、桶粗的柏树下,就看到吴德贵的石碑了。乳白色,白色中又含着暗石青。那是一种不产在当地的大理石。大理石碑上写着如公厕、宾馆一样的柳体招牌字——吴德贵之墓。那时候,泥水色的日光,将要彻底地流去和消失,县城的轮廓,模糊得如夜半三更里的村落样。山坡上的墓地中,散发着浓烈土黄的松柏味,潮乎乎像冬天刚从冰冻中化开来的水。

    我朝着吴德贵的墓碑走过去。

    吴德贵像早就认识我一样,知道我要来一样。他蹲在他乳白发青的墓碑下,因为冷,把两只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边,看着我手里拿的三捆儿香,眼里充满了感激和惶惑,脸上是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的神色和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