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 > 都市小说 > 余震 > 1976年初秋 唐山市 某军驻地
    那个夜晚是一个异常阴郁的夜晚,天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捅得着,云如吸满了水的旧棉絮,任何一阵风随意吹过,都能刮出几滴脏雨来。

    窝棚里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纸、剪子和手指相碰时发出的声音。

    先把纸裁成小方块,再把五层方块纸叠在一起,折成长条,中间用绳子扎起来。再把长条纸的两头剪成尖角或者圆角,然后一层一层剥开。

    几个战士在教99lib?孩子做纸花,尖瓣的,圆瓣的。当然,都是白颜色。

    大人们在回避着彼此的目光。此时任何一次不经意的目光相遇,都能引发出一声不经意的叹息,而任何一声不经意的叹息,都能引发出一场惊天动地的哭号。

    孩子们已经哭了一天了。

    他们认为永远不会死的那个人,却死了。那枚永远不落的红太阳,竟然坠bbr></abbr>落了。

    地陷的时候,也惊慌,却总觉得还有天盖着。有天盖着的地,怎么也还是地。可是等天也塌下来了,地就彻底没有了指望。孩子们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月里已经经历了天塌地陷,孩子们哭过了太多的回合。孩子们的生命如同一首开坏了头的歌,不知将来还能不能唱回到正调上来。大人们不知道。大人们只是舍不得让他们再哭了,所以大人们只有自己隐忍着。

    “怎么用这只手,你这孩子?”

    一个战士发现角落里那个孩子在用左手使剪子。那个孩子低着头,眼睛近近地凑在纸上,刘海随着鼻息在额上一起一落。那个孩子使剪子的姿势还很生疏,剪出来的纸上有一些歪歪斜斜的毛边。战士把那个孩子左手里的那把剪子拿下来,塞进右手,说你赶紧换过来,养成习惯就难改了。那个孩子果真便用右手来剪纸,剪了几下,剪子咣当一声落到了地上。

    “我的手,断了。”那个孩子说。

    战士吓了一大跳。这几个孩子是还没有来得及安置的孤儿,暂时收留在这里,都经过身体检查。战士在这一个月的救护中多少学会了些医务常识,战士把那个孩子的右手抻直了,前后左右地甩了几下,硬硬的很有劲道。于是战士说话的语气就有些严肃起来:“你的手好好的,从今天开始,再也不许用左手。”

    那个孩子捡起剪子——用的依旧是左手,也不抬头看战士,却低声地说:“你又不是X光,你怎么看得出我的手没断?”周围的孩子叽叽咕咕地笑了起来。“叔叔她有神经病。”一个男孩趴在战士耳边说。

    那个孩子咚的一声扔了剪子,倏地站起来,飞也似的跑了出去。战士忍不住对旁边的另一个战士说这孩子真怪,今天多少人都哭了,就她不哭。另外那个战士说岂止是今天不哭,我从来就没见她哭过。医疗站的人说她是脑震荡后遗症,全记不得地震以前的事了。先头的那个战士就说:“听指导员说有一对夫妻要来认领<bdi></bdi>一个孩子,我看把那个孩子给他们最好——不记得从前的事,正好培养感情。”

    战士口里的那个孩子其实是一个代名词。这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孩子,所有的人只好用“那个孩子”这样一个笼统的称呼暂时作?为她的名字。

    她是在震后的第三天被一个战士找到的。当时她蜷成一个小团,老鼠似的睡在一辆军车的座位底下。没有人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爬上来的,也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座位底下藏了多少天。她身上披着一块满是破洞的塑料布,头发结成一条一条蚯蚓似的泥绳。她一侧额角上有一片伤口,不深,面积却很大。当战士把她从车里抱出来的时候,她在战士身上烫烫地撒了一泡尿——她的神志已经模糊了。

    后来战士喂她喝了半个水果罐头,她就清醒过来了。问叫什么名字,她不说话。问父母叫什么名字,她还是不说话。又问家住哪里,她依旧不说话,却突然紧紧拽住右手,说手断了,我的手断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疼得浑身颤抖,额上冒出泥黄的汗珠。战士急急地将她送到了急救站,医生做了全身检查,却没有发现任何骨伤。

    失忆症加上受害妄想症。大灾祸之后的常见病。医生说。

    医生清理包扎了头伤,就把她送到了驻地暂时收养。

    那个孩子总体来说是个容易管教的孩子,话很少,也从不和大人作对。只是她看人的时候眼睛总是定定的,仿佛要把人看出两个洞来,没有人敢接那样的目光。她的沉默是一条绳索——经过地震的孩子都记得那种圈在某处废墟之上的绳索。绳索本身并不具有任何威慑力,真正让人心存恐惧的是绳索所代表的那个符号。所以那个孩子在这一群孩子中间尽管没有朋友,却也没有明显的敌人——没有人敢欺负她。

    过了几天驻地来了一对中年夫妻,要见那个孩子。指导员把她叫出来,说王叔叔和董阿姨要和你说话。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样子都很佝偻,带着劫后余生的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