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宗楞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我只是个人,陕北的好人,都死在旱灾里了。”
这话令高迎祥百感交集,气氛突然变沉重了,他安慰道:“至少你不杀好人。”
刘承宗觉得自己不是好人的地方就在这,高师傅这话可以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他很愧疚。
冲进黑龙山的饥民能说都是坏蛋?
亦或延安府城尽忠职守的衙役不是好人?
还是那些一片赤诚忠于皇帝四出平乱的边军不是东西?
依然活着的人,踏过每寸土地都渗着血,他也一样。
“不说这些。”
他摆摆手,深吸口气道:“还是接着说永和吧,我把官军里参与屠戮的旗军杀了,雇了百姓给挖坑……我觉得他们可能又敬我又怕我,就让部下别招惹百姓,百姓习惯了,就不理我们。”
不招惹百姓,这要求其实不简单。
高迎祥摇摇头:“那你们晚上在哪睡觉啊?现在这天,在山里睡一宿,早上起来能冻病一半,我那好多人都病了,必须睡房子。”
“所以我没动,最早在崖头山,后来在霍家堡,前几日官军动了,打完睡的官军营地,在山里睡过一宿,受不了,山外边有棉衣被褥还行。”
高迎祥咂着嘴,不太想和刘承宗聊天。
他俩说得压根不是一个山。
高迎祥说的山,泛指所有的野地,天冷,他手下不少人整个冬天都是在延长县蜷着扛过来的。
棉衣不够、棉被不足,手下不少人都是一件衣裳穿四季,热了舍不得脱、冷了也没得穿。
而刘承宗说的是,是还长树长草的吕梁山,那凌晨肯定受不了,受不了是山里的潮气露水。
跟他担心的压根儿不是一个东西。
这刘狮子真是富得流油,人人有棉袄!
高迎祥突然明白了什么,问道:“你那棉袄,是在杏子河自己做的,棉花棉布都是买来的?”
刘承宗不知高师傅怎么这么大反应,点了两下头。
啪地一声。
高迎祥巴掌拍在大腿上,看着地窝子里这帮人道:“妈的,我就说怎么去年一点棉布棉花都买不着呢!”
“我都明白了,你说的啥事没干,就是一点儿都不给百姓添麻烦,睡觉自己搭营、吃饭自己做,你是不是也没在山西买过东西?”
刘承宗点点头。
自给自足了。
高迎祥依然是满眼的羡慕,但一点儿都不嫉妒。
刘狮子在南边吸引了两个卫的注意力,才让他在北边大军散着该围城围城、该劫掠大户劫掠大户。
这大概就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路数吧。
想到这,高迎祥没心情跟他们聊闲天,干脆正色道:“狮子,能不能让弟兄们先都出去,我有点自己的私事,跟你说说。”
私事?
刘承宗跟众人一一点头,叫他们先出去,转头看向高迎祥。
高迎祥等了好大一会,觉得外面人都离远了,才低声问道:“射塌天过来干嘛来了?”
“我准备往延安府送些东西,家里那边正在筹集车马,他在延川等着没意思,就过来玩几天。”
刘承宗说着,意识到高迎祥的样子有些谨慎,便问道:“射塌天怎么了?”
高迎祥摇摇头,转而问道:“他没事,你别往延安府运东西,赶紧让家里把车队都停了,左挂子有没有找过你?”
刘承宗道:“没有,高师傅,到底出什么事了?”
“家里出事了,千万别往陕西送银子和粮食,最好啥都不要往家运。”
高迎祥顿了一会,似乎想着该怎么说,随后才道:“迎恩从吴堡往西运东西,遇见左挂子的溃兵,他在韩城又没打过洪承畴,按理说兵败了该知会我们一声,没说,有问题。”
刘承宗一脸愁苦:“他又败了?”
王左挂毕生事业,似乎就剩下打洪承畴这一件事。
“又败了,而且我过来之前还听说,新任延安参将艾穆已经上任,带了多少兵马不知道,但张述圣、姬三儿这俩在河西道的首领已经被招降。”
河西道就是延安、庆阳二府。
高迎祥说:“杨鹤要让他们在绥德屯兵,正巧迎恩碰见他们行军,我才知道这事,我怀疑左挂子也被招降了。”
“高师傅的意思,是左挂子会帮着官军来打我们?”
刘承宗眯起眼思索着这个可能:“杨总督把他们屯在绥德,我估计是有千金买马骨的意思。”
“对,多半有这意思,让各路首领都瞧着,投降朝廷日子过得也不错。”高迎祥点头道:“点灯子也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