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或许在元帅军主力参将们眼中,并不是那么容易理解,但城上的杨嘉谟很懂。
这半个多月以来,杨嘉谟在城里也没闲着,高台城内的建筑已经快被他拆光了,只留下点二层、三层建筑留作伤兵休息的地方,所获木料砖石都被赶制为守城器械,只为殊死一搏。
因为杨嘉谟很清楚,刘承宗打造攻城军械,收集粮草辎重,拔除左近据点,围困周围军队,填埋外围壕沟,加强攻铳数目,等待援军抵达……他不可能不懂,每一个动作都是为了弄死他。
而现在,显然时间到了。
起初是城外一声号炮,随后唢呐声此起彼伏,紧跟着是音色厚重的战鼓被擂响,在夜幕之下,双方间隔的五里之内,黑暗中响起车轮滚滚的吱呀声令人头皮发麻。
杨嘉谟的守军在城外二里之内堆放有数十个燃烧火油的篝火,但二道壕沟之外就一片漆黑难以视物了。
不过即使看不见,他也能听得出来,那是属于攻城器械厚而宽的小木轮,成群碾过田地特有的声音。
高台城内的号炮与军乐声同样响成一片,枕戈待旦的士兵们从睡梦中醒来,惊慌地奔向城墙,在马道下堆满守城器械的城墙根集结待命。
刘承宗的攻城调动完明牌,杨嘉谟白天看得清清楚楚,北门外没有驻军,但那是黑河,跨过黑河还有蒙古骑兵游曳,死路;西门外有敌军守备,但攻城器械都没在那边,不是主攻方向。
余下两门,东门外没有敌军,是故意放出的生路,跑出去窜个十几里地累成狗,会有以逸待劳的敌军扑上来痛打落水狗是基本操作。
剩下的就是南门了,一字排开十八门野战重炮,还有堆积如云攻城战车,毫无疑问主攻方向是城南。
但既然看见刘承宗打算用火炮开路,杨嘉谟就不能让士兵在第一时间登上城墙,而且高台城太小,炮弹越过城墙坠在城内同样会给未集结的士兵造成死伤,因此只能让军队在城墙内侧的马道之下集结。
城上仅驻守了二百多人,不过这些士兵对杨嘉谟来说已经够用了。
随着他张开手臂,身后持三眼铳的家丁一声号炮,高台城东南的角楼下驻守的士兵立即接令,几声呼喝,火把凑在架火战车上,一架百虎齐奔车应声发动,上百支火箭接连不断奔射而出,将城南野地照出些许光亮。
火箭尾焰短暂的照明之下,田地间一辆辆满载土石的勒勒车正排成长列,驶向城外二道壕沟,最先头的车辆已经开始掩埋。
在那些勒勒车后面,则是缓缓前进的巨大器械,在后方投出大片阴影。
就在城上百虎齐奔车喷出大量硝烟的同时,五里外的围城营地爆发出大片刺眼光芒,一连六门千斤炮以接近最大的射角进行仰射,把带着尖啸的实心炮弹轰向城头。
数颗炮弹分别轰击在城墙表面与城上,打碎数块青砖,还有两颗穿透硝烟飞向城内,不过似乎都没有打中他们想要打中的百虎齐奔车。
即便如此,骇人的声势依然令站在城头的杨嘉谟眉毛不自觉地皱了一下,嘟囔道:“打得还挺准。”
尽管一炮都没打中架火战车,但元帅军炮兵表现出的炮术,依然令城上守军感到神乎其神——两门炮从一千七百步外打出炮弹,就算落在方圆五步内,都不奇怪。
但六门炮齐射,如果不算越过城墙的炮弹,还能落在方圆十步内,炮弹的落点就有点太密集了。
这种准确度对普通士兵来说准得吓人,他们看得无非是个热闹,城上的明军炮兵能看出门道,这不仅仅是炮术能解释的,实际上炮术在这种规模的齐射中最不重要。
说白了炮口抬高几寸无非是一张尺子的事儿,垫石头都能把角度垫出来。
标准化的炮车、标准化的火炮、标准化的装药和标准化的炮弹,才是达到这种射击精度的基石,没有这些,再高的炮术拿六门不一样的炮,也打不出这种精准。
军工产业标准化不是新东西,秦朝以后历朝历代都有,但同样的是历朝历代的王朝末年,这件事它都可望而不可及。
就拿大明来说,万历爷刚登基那会,蓟镇的炮兵竖两根长短不一的杆子,拿佛朗机式的无敌大将军打实弹,指哪打哪都能打出这种精准。
那拼的完是炮兵的炮术,因为只要炮有问题,戚少保就替炮兵杀人去了。
可搁在这时候,依照大明的军事投入,只有辽东能做到想要什么炮就有什么炮,而在甘肃,如果炮兵反映炮有问题打不准,大帅杨嘉谟也只能拍拍部下的肩膀安慰:“有的用就不错了。”
实际上杨嘉谟就在半个月前刚说过这样的话,他们两个甘州营带的都是野战装备,登上高台城找守城重炮,炮兵说大帅,这几门祖宗造的炮恐怕不敌憨贼。
杨嘉谟看了看城墙上摆的嘉靖爷、隆庆爷和万历爷,他除了祖宗保佑之外还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