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时局混乱,各种政治势力犬牙交错,长期拉锯。仅豫北这块地方,就有国民党政权、共产党武工队、杂牌部队、地主武装、土匪老抬等几大势力。外公他们出逃时赶着一辆牛车,带了一些干粮和浮财,结果路上遇到土匪老抬,牛车、浮财都被抢走。一家人扶老携幼,终日奔波躲藏,最后竟然落得家栖身破庙,每日像叫花子一样讨饭。

    一天中午,外公又出去到集镇上讨饭。走到半路,碰到国民党抓壮丁。外公一看拔腿就跑,两个国民党兵在后面追赶,还朝天放枪。幸而前面有个街道拐弯,又是一条岔路,外公沿着其中一条岔路跑进去,看到有个麦秸垛,便一头扎了进去,又用麦秸把自己身盖了起来。过了片刻,两个国民党兵赶来,一边骂,一边在麦秸垛上用刺刀戳了两下,转头又朝另一条岔路追去。外公躲在里面,大气都不敢出,一直挨到天黑。住在庙里的外婆他们看外公一天不归,以为遭到了不测,简直要急疯了。幸而在此时,外公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这就是外公这种家底殷实的小人物的可悲之处:在两大政治势力的夹缝之中挣扎求生,革命者把他当作革命对象,反革命则把他当作压榨对象;谁也不在乎这个老实巴交的劳动者的死活,谁也不会给予这个小人物丝毫的怜悯。

    就这样一路千辛万苦,外公一家流落到新乡附近的小河镇,正巧碰到一个熟人,那家人收留了他们好几个月。后来,豫北还乡团头子王三祝反攻,共产党武工队暂时转移,局势渐渐平静了下来,一家人才回去。

    等他们回到家一看,家里的所有家什、牲口、大车都被瓜分,连床都被人搬走了。屋子里的地面也被人挖了半丈多深,那是穷人在挖掘屋子里是否埋了金银财宝。其实他们完想错了:类似于我的外公这样的小地主,家底虽然厚实,但因为正处在创业阶段,一切财产都用来买土地和牲口了,金银财宝之类的贵重东西是没有的。

    附近几个村子里一些被劫去财产的地主、富农和富裕中农回到家里,难以咽下心中这口恶气,于是组织起来,雇佣了一群枪匪,准备暗杀贫农协会主席和农会积极分子。密谋在村子最大的地主、外公的堂兄家里进行。那天夜里,外公被人叫到堂兄家里开会,被堂兄分配“承包”暗杀贫协主席。外公一听要杀人,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急忙要求退出。外公的堂兄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一见外公要走,就掏出一把盒子炮,“啪”的一声往桌上重重地一放,冷笑着说:“你今天要是不画押,你就别想活着走出这个门。”外公往四周一看,几十个参与密谋的地主以及那二十几个匪徒眼中都露出杀机,一想要是自己不画这个押,肯定是没命了,只得哆哆嗦嗦地在自己名字上画了个圈。

    外公这一辈子连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如今让他出钱杀人,特别是都是自己家的亲戚,他自然更是心惊胆战。开完会回家后,老实巴交的外公长吁短叹,心神不宁。外婆看着外公情绪不对,急忙问怎么回事。外公在外婆逼问之下,只得把这个阴谋和盘托出。外婆闻讯大吃一惊,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于是连夜赶到贫农协会主席家里让他逃走,贫协主席逃生了。当晚半夜里匪徒开始行动,村贫协积极分子除贫协主席一人不在刺杀未遂,其余的部被匪徒杀害。这实在是一场悲剧,无论杀人的、被杀的,都是姓张的,原本都是骨肉兄弟。

    那次被杀的积极分子中,本村的大约有七、八个人,里面只有两个是忠厚本分的老实人。其中一个,被杀那一天白天还来家里串门,跟外公唠了大半天家常。事后,曾经有人怀疑外公给那个贫协主席通风报信,但外公、外婆拼命矢口否认;外公的堂兄虽然对贫协主席脱逃感到非常恼火,但他知道外公这个人菘,翻不起什么大浪来,因而也就没有把外公怎么着。而被外公救了的那个贫协主席,竟然丝毫没有感激外公的救命之恩,后来在没收、瓜分外公财产时仍然非常积极;解放后外公蒙冤判刑时,贫协主席也并未对外公施过一只援手。

    此时滑县尚未解放,村子里走马灯似地过不同的队伍:有时是国民党中央军来,有时是杂牌队还乡团骚扰,有时则是土匪老抬来抢劫。外公外婆没见过世面,也搞不懂都是什么队伍,只知道这些队伍一来就要钱要粮,弄得鸡飞狗跳。直到有一天,外婆早晨起来一开门,吓了一跳:发现院子里睡的都是兵。这些兵跟以前来的那些完不一样,起来后打扫了院子,还帮着外婆把水挑满,然后就开拔了。外婆在战乱中活了三十多年,见过不少军队,惟独这一支令她感到亲切。直到几十年以后,她还念念不忘第一次见到解放军时的情景。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第二章 解 放(1950~1957) 二、土地改革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旧时代的中国亿万农民唯一的梦想就是靠勤劳、节俭获得积累后不断地购买土地,他们热爱土地并没有任何罪过。我的外公、外婆原本是村里有口皆碑的勤俭之家,这四十多亩地产,并不是他们抢夺来的,而是他们一辈子辛辛苦苦、点点滴滴地积攒起来的;外公外婆没有军阀和官员作靠山,他们都是本分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