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铁锅和任何粮食储备。那一段时间,整个村庄总是一片死寂,没有人在街上走;村里一切能动的动物,从牲口、猫狗、麻雀甚至老鼠,都已经绝迹了。那些去年还在用打油诗描绘“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天堂蓝图、抒发“冲天干劲”的贫下中农们,一个个坐在家里等待死亡的来临。开始还经常埋死人,到后来连死人都没劲埋了。占村人口将近四分之一的男女老少一百多口人,都死在短短的两三年间。其中有几家一个也没剩下,成为“绝户”,外人去收尸时,家人有死在床上的,死在椅子上的,死在地上的。由于尸体腐烂,没法抬起来,只能用箩筐装,用簸箕搓。

    和一般农民比起来,我们家算比较走运的:我舅舅和大姨早早参加了工作,有粮食定量,经常自己省下粮票买点食品往家送,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我们家的粮食紧张状况。其实,当时当工人的大姨自己的定量也很少,为了往家送粮食,自己节衣缩食,落下一身的病根折磨了她一辈子。我家尚如此,很多老实巴交、没有外援的农民就没有这么幸运了。鉴于大饥荒年代的惨痛教训,八十年代我们家状况好转后,我母亲拼命积攒国粮票,到九十年代初已经积攒了二千多斤,可惜国家粮改取消票证供应以后都作废了。

    一九六○年夏天以后,我的大姨父当上了单位食堂的炊事员,在单位基本上可以吃饱,偶尔还可以往家里带一个馒头。食堂里老鼠比较多,经常会把面袋咬破。单位就让大姨父把面袋拿回家里缝补,缝一个破损小一些的面袋挣半分钱,破损严重的则是一分钱。那个时候人穷,半分钱也是钱。由于粮食紧张,面袋都被扫得干干净净的,但等大姨父把面袋拿回来给大姨缝补时,二人惊喜地发现面袋上还是多少沾着一点点面。等到仔细用刷子扫完以后,一个袋子居然扫了半个火柴盒面;四五个面袋就有两个火柴盒那么大。不要小看这两个火柴盒的面,在大饥荒的岁月里,关键时刻就可能救活一个生命。

    俗话说积少成多,自从大姨家有了这个额外的粮食来源之后,每天都可以多存下二三两面,粮食情况稍稍好转。因此,大姨两口子赶紧把正在挣扎在死亡线上的自己的父母亲人轮流接到郑州补充一点营养。外婆到郑州时,母亲就跟着外婆一起到大姨那里求活。外婆当时浮肿病很重,不能行动,我母亲就在大人上班时带着大姨的两个孩子在街上转悠。令人奇怪的是,尽管老百姓大批饿死,一些地方还出现了人吃人的惨剧,但郑州街上的饭馆还在营业,橱窗里挂满烧鸡、卤肉等食品,也时常有一些衣着整齐的人在里面吃饭喝酒。三个饥肠辘辘、衣衫褴褛的孩子,总是站在橱窗外面,看着那令人垂涎的食物,久久不肯离去。

    饥饿促使了农民向外逃亡。一九六一、一九六二年盛传新疆在招工,可以吃饱,于是很多农民背井离乡向新疆逃亡。由于当时不许农民自由流动,所有出逃的农民被叫做“流窜犯”,民兵、民警处处设防,捕捉着逃亡的农民。可是奇怪的是,内地围追堵截,新疆乌鲁木齐火车站外却挤满了招工的单位,农民只要一下火车,就有人热情地问想不想参加工作。等报了名,招工的人立刻端上馒头、稀饭先让这个幸运儿饱餐一顿,之后就成了民所有制工人或军垦战士。真的有人在新疆参加了工作,还回家捎来了宝贵的粮食、粮票。半真半假的传言给了人们以希望,大量的农民开始逃亡,少数成功了,大部分被堵截回来了,也有很多因为饥饿和寒冷倒毙在途中、倒毙在货车车厢里。当时我母亲十一岁,外婆也开始为她准备行装让她逃亡,后来因为一九六二年麦收后饥荒缓解没有走成。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第三章 人间“天堂”(1958~1965) 三、“吹口琴”

    一九五九年秋天以后,粮食一天比一天紧张了。我父亲劳改所在的新河农场供应比农村要好的多,但还是饥饿难忍。新河农场有一个用甘蔗作原料的制糖作坊,农场领导很明显地偏袒这些“犯人”,轮流让他们到农场的制糖作坊“劳动”,实际上是让他们补充营养。为此,很多人吃坏了牙齿但保住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