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 > 其他小说 > 沈从文哲思录 > 一种新的文学观
    中日战争由北而南后,好些从事写作的朋友,感觉国家应付这个问题的庄严性,和个人为战争所激起的爱国热忱,兴新的工作的渴望,都干脆简单,向各战区里跑去。有的直到战争结束时,还来往于南北战区最前线,或转入沦陷区,随同游击队活动,日子虽过得异常艰苦,精神实很壮旺,或经常有作品发表,或在准备中有伟大计划等待实现。有些人又因为别有原因,从前方退回来,转到几个大都市里住下,用“文化人”身份,一面从事写作,一面还可参加各种社交性的活动,日子似乎也过得忙碌而紧张。又有人退回到原有职务上,或从政经商,或埋头读书,虽然对写作已息手,因为明白了“持久战争”的意义,从抗战建国广泛解释上,过日子倒也还心安理得。就中却有几个朋友,前线奔走三年后,在都市文化人中又混了二三年,再退到一个小地方来消化自己的社会经验和人事印象时,不免对于写作感到厌倦与灰心,且对文学本身表示一点怀疑。战事结束后,这种情形且更显著怀疑的是用文学作为工具,在这个变动世界中,对于“当前”或“明日”的社会,究竟能有多少作用,多少意义?具有这种心情的作家,虽只是个少数,但很可能在某种情形下,逐渐会成多数。平时对文学抱了较大希望与热诚,且对于工作成就又有充分自信的作者,这点怀疑的种子发芽敷荣,不特将刺激他个人改弦易辙,把生命使用到另外工作上去,且因为这种情形,还会影响到新文学已有的社会价值,和应有的新进步。

    试分析原因,即可知一种因习的文学观实困惑人,挫折人。这种文学观,在习惯中有了十多年历史,已具有极大的势力,不仅是支配一部分作家的“信仰”,且能够支配作家的“出路”。一般作家虽可以否认受它的“限制”或“征服”,实无从否定它的“存在”。我们尽可说这是比较少数论客的玩意儿,与纯粹而诚实的作家写作动机不相干,与作品和历史对面时的成败得失更不相干,然而到我们动笔有所写作时,却无从禁止批评家、检察官、出版人和那个分布于国内各处的多数读者,不用“习惯”来估量作品的意义与价值,且决定它的命运。这种因习文学观的特性,即“文学与政治不可分,且属于政治的附产物或点缀物”。作家的怀疑,即表示对于这个问题的解释,实各有异见。近代政治的特殊包庇性,毁去了文学固有的庄严与诚实。结终是在这个现状继续中,凡有艺术良心的作家,既无从说明,无从表现,只好搁笔。长于政术和莫名其妙者,倒因缘时会容易成为场面上人物。因之文学运动给人的印象,多只具一点政策装点性,再难有更大希望可言。

    文学“属于政治的附产物或点缀物”,这个事件的发展,我曾检讨过它前后的得失,且提出些应付未来的意见。在利害得失上,虽若比较偏于消极的检举驳议,然而一个明眼的读者看来,会承认原来这一切都是事实,并非凿空白话的。从民十五六起始,作家就和这种事实对面,无可逃避。虽和事实对面,多数人却又不肯承认,亦无努力改正。习惯已成,必然是“存在的照旧存在”,因此,若干作家便用一个“犯而不校”态度来支持下去,恰恰和别个的读书人应付社会一般不公正情况一样,低首“承认事实”,与固执“关系重造”,前者既费力少而见功易,所以我爬梳到这个问题伤处时,转若过分好事,不免近于捕风。风虽存在,从我手指间透过,如可把握,无从把握。

    文学既附于政治之一翼,现代政治的特点是用商业方式花钱,在新闻政策下得到“群”,得到“多数”。这个“多数”,尽管近于抽象,也无妨害。文学也就如此发展下去,重在一时间得到读者的多数,或尊重多数的愿望,因此在朝则利用政治实力,在野则利用社会心理,只要作者在作品外有个政治立场,便特别容易成功。一些初初拿笔的人,不明白中国新文学,搅混入商场与官场共同做成的漩涡中后,可能会发生些什么现象,必然还会有些什么结果。另一方面,个人又正要发现,要露面,当然都乐于照??习惯方式,从短短时期中即满足一切。这些人也就做成某一时节某种论客说的“政党虽有许多种,文学只有两种,非左即右,非敌即友”论调的基础。许多人在风气追逐中打混下去,于是不甚费力即俨然已成了功。这种成功者,若世故与年龄俱增,作品却并无什么进步,亦无可望得到进步,自必乐享其成,在伙儿伴儿会社竞卖方式中,日子过得从容而自在。物质上即或因为抢的是个冷门,得不到什么特别享受,情绪还俨然是尊严而高尚。他若是个年龄越长越大、经验越积越多、情性却越来越天真、在写作上又抱了过多的热诚(与时代的不合的古典热诚)的人,自必对于个人这点成功,不大满意,对于文学作家中的依赖性,和其他不公正、不诚实的包庇性,转趋怀疑,会觉得维持现状,不仅堕落了文学运动固有的向上性,也妨碍这个运动明白的正常发展。文学运动已失去了应有的意义,作家便再不是思想家的原则解释者,与诗人理想的追求者或实证者,更不像是真正多数生命哀乐爱憎的说明者,倒是在“庶务”“副官”“书记”三种职务上供差遣、听使唤的一个公务员了。其用以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