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高明的统治者恩赐给这些可怜的人一个乐趣:从人群中划出“极少数”更可怜的一群来让这些人折磨、虐待,从受虐者的惨状中让那些折磨他们的人找到自己高人一等的感觉。

    随着造反派日复一日的折磨,外婆的身体越来越差,腹部肿得像一口大锅。但是造反派们却依旧不依不饶,批斗的手段越来越毒辣:在游街时,把这些戴着木牌高帽的批斗对象用绳子拴成一堆,弄一些威力大、声音响的二踢脚往他们头上扔。伴随着“嘭嘭”的巨响,一边是这些老弱妇孺们惊恐万状地躲避,一边是兴致勃勃的造反派们开怀大笑。每到此时,外公和外婆都紧紧地护住我的母亲,生怕她太小,禁不住吓出个三长两短。有个精神脆弱的批斗对象,从此吓疯了。

    恐怖的利斧不仅仅砸落到我们家头上。当时大队长的女儿小名叫改改,就是那个和我母亲一起长大的、经常欺负我母亲的女孩。改改在文革初期也成了红卫兵,最初抄家、批斗别人的时候也是耀武扬威。结果过了几个月,他爹因为粮食关时贪污引起众怒被整倒了,改改也霎时间从神气活现的批斗者、红五类成了惊恐不安的批斗对象、黑七类,和我们家一起受刑。改改他爹脾气大,挨批斗没几天就气死了,改改也慌忙在离家五六十里地开外的一个村子找了个婆家嫁了。改改的模样和人品都不怎么样,又是黑七类,正经人家不要,只好找了一个瘸子。

    在一次批斗中,一枚威力巨大的二踢脚在我母亲耳边轰然炸响,把她的右耳炸聋了。那次批斗结束后,外婆对我母亲说:“秀菊(「注」我母亲的小名),这老家实在是没法活了,我和你叔(「注」滑县方言管父亲叫“叔”,母亲叫“婶”)也算是活够了,不怕死……可你还小,赶快找个好人家逃命吧!再待在家里也不知道哪一天就没命了!”当时,聋着一只耳朵的母亲已经被吓得神情恍惚,茫然地点点头答应了。

    然而奇怪的是,尽管我们家是“贱民”,但当外婆放出话来给母亲寻婆家时,前来说媒的人却络绎不绝。很多提亲的对象,不是这个村的支书,就是那个村的民兵队长。其中原由就是我母亲模样长得非常漂亮,又被外婆教育得极为贤惠。尽管批斗我母亲时这些人可以高呼口号,甚至动手打人,但他们心里并非不清楚是非。陷害别人是为了保自己,或者是捞取向上爬的政治资本;而现在利益就在眼前,什么阶级立场、阶级感情都立刻不重要了。这就是经过文化大革命这场“触及灵魂的大革命”洗礼后,中国人整体所具有的心态。

    但是我的外婆对滑县这块土地早已恐惧万分,宁死也要把母亲送得远远的。就这样,我在郑州的大姨找了住在郑州拾破烂的老乡张大娘,由她把我母亲介绍给了我的父亲。那是一九六七年九月,我的母亲十六岁,我的父亲三十二岁。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第四章 疯狂国度(1966~1971) 五、“铁八师”

    一九六六年底,我父亲的单位从东北流动到陕西潼关、孟塬一带修铁路。当时,正值“文化大革命”在各地如火如荼地进行。从关外迁到关内,那种“山高皇帝远”的悠闲生活就一去不复返了。单位分化组合后,又开始成立新的造反组织。一开始,我父亲还继续游离于造反组织之外当逍遥派,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身边已经没有几个人不戴红袖箍了。当所有人都戴上红袖箍之后,没有戴红袖箍的人反而显得非常扎眼了。

    为了随大流以求得自保,我父亲也申请加入一个造反组织——工人阶级红色造反总司令部,简称“工红总”。“工红总”势力最大时有二千多人,是父亲所在的铁Z局Z处最大的一家造反组织(「注」铁Z局作为修铁路的工程单位,其特点是“大而散”,单位虽大,但一般以工程处为单位分布于国各地,一个处从两三千人到五六千人不等。工程处之下设有工程段,段下又设有工程队,一个工程队大约一两百个人)。当我父亲向工程队内的造反派头头递交申请时,那个家伙却阴阳怪气地说:“出身不能选择,但革命道路却是可以选择地;背弃自己的剥削阶级家庭加入到革命队伍里来,我们是欢迎地;但是,你还是需要接受革命群众的考验地。”父亲一听,立刻就明白了他这番话的弦外之音:人家是嫌自己出身不好,不要。

    怎么办?我父亲回来后一想,既然你不要我,那我干脆自己成立个“革命”组织好了。于是,他和队里十来个还没参加造反组织的工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成立一个组织——铁八师。之所以起“铁八师”这个名字,是因为一九六六年冬天周总理制订了《十五条》,号召工矿企业要“业余闹革命”和“坚持八小时工作制”。因此,我父亲他们几个就自己定位为一个“业余”革命组织。“铁八师”的最初成员不过十余名,其中有接近一半是成分不好的,在当时都属于被歧视的对象。但是一失必有一得,这几个成分不好的人平均受教育程度,却比一般的工人高得多,不乏文笔出众的秀才。我父亲虽然只有初中一年级文化程度,但由于多年来一直酷爱读书,特别是在农场改造期间与那些干部、知识分子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