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高兴起来,就给我讲以前的故事。外公没什么文化,故事也不多,总是讲望京楼(「注」“望京楼”是河南民间流传的一个孝子的故事)、大要劲(「注」河南人也称大跃进为“大要劲”,意思是要老百姓出大力、受大苦)、粮食关。我听故事的时候,特别喜欢摸外公那硬硬的、白花花的胡子。直到一九八九年,因为我祖母来信说要到我们家住,为了怕老实的外公受祖母的欺负,我母亲才送外公到大姨家住一段。外公一直怀念着我们家,一九九○年我辍学期间,曾经到郑州去看望外公。外公见了我特别的亲热,一晚上都没睡觉,还给我讲那些我已经听了一百遍的故事。那时我已经懂得孝敬老人,一边摸外公的胡子,一边装做很有兴趣听的样子。外公这人嗓门大,大姨家又住的是棚户,因此家人都听得到外公讲话。第二天大姨告诉我说,外公在他们家住了一年,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如此兴奋地谈一个晚上,即便是自己的孙子来了,外公也没有几句话。那次临走时,我问外公愿不愿意再回我们家住,外公说,当然愿意了,一百个愿意。因此我们家早商量好了,等我高考一结束就把外公接到我们家来。

    我的父亲见我担心的样子,就说外公病的不重,只是喝酒时被呛了一下,应该没有什么大事的。可我的心中却十分纳闷:如果说病的不重,那为什么我母亲要千里迢迢地跑去看他呢?那一夜我辗转反侧,始终没法入睡,于是第二天下午,我也匆匆登上了去河南的列车。

    等我回到老家,果然我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外公不仅病得很重,而且已经有亲戚为他做寿衣了。外公的病起源于一九九一年的春节,当时大姨家的几个女婿向外公轮番敬酒,外公挺高兴,结果乐极生悲,给呛了一下。当时也没太在意,可不久外公就开始咳嗽,再过一段时间一吃饭就剧烈咳嗽,还不能说话、不能进食,只靠打点滴维持生命。后来到医院一查,是控制气管与食道的那块脆骨裂了。人家医院一看外公年纪已经这么大了,就说这病要治好很困难,还是回家等百年算了。河南滑县有一条陋俗,死在外面的人不能拉回去安葬,否则认为不吉利。大姨害怕外公百年之后不能回去跟外婆合葬,就把外公送回了老家。当我回到老家时,因为长期无法进食外公极度营养不良,已经不能起床,大家都认为外公已经没指望了。

    可是,我却有很深厚的信念,坚信外公的病并非疑难杂症,而是一个意外伤害而已,只要营养跟得上肯定能慢慢养好。为了哄外公开心,我每天给外公讲故事,讲《三国演义》、讲笑话,鼓励外公坚持下去,等到养好了病以后再到我家住。外公当时已经不会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但我看得出来他想活下来,到我们家去。外公当时大小便失禁,我就不停地用纸给他擦拭,再用热毛巾擦干净。在我的二十多天持续不懈的努力下,外公的病有了好转,能够开口说话了,也能够吃一些食物了,甚至在我的搀扶下能到院子里活动活动了。亲戚们都说,是我的孝心感动了老天爷,连寿衣也不做了。我自然是欢欣鼓舞,就央求着母亲把外公送到郑州的大医院里治病。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第八章 躁动关头(1988~1991) 十五、郑八的晚年

    在服侍外公期间,有一天下午,我在舅舅家门口和亲戚们闲聊。这时,门前来了一个叫花子,下肢瘫痪、衣衫褴褛、虱子顺着头爬,每只手分别扶着个小凳子,在地上艰难地爬行。爬到我家门口,停下来看着我,似乎在乞求着什么。我刚准备回家拿点吃的给他,却见亲戚们收敛起笑容,恶狠狠地赶他走开,他就默默地爬走了。我连忙问亲戚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亲戚们说,他就是那个郑八呀!

    原来此人竟然是当年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抗美援朝英雄,村治保主任郑八!我顿时惊讶极了,又问亲戚们,怎么他会落到这步田地呢?一个亲戚告诉我:郑八当年没有娶到我大姨,但人家手里有权,就又找了个老婆,非常漂亮。大跃进饿死人时,郑八家还吃饺子。郑八的老婆为郑八生了一女二子,可那女人一是懒,二是有痨病,家里总是一贫如洗,而且那个女人七十年代就病死了。郑八鳏居了几年,没人敢再介绍对象给他,闷得慌,就在打起了他时年十六岁的女儿的主意,想强奸她。也不知道得手了没有,反正他女儿那天从他家惊慌失措地跑出来躲到邻居家,不久就自己找个婆家远嫁了,再也没有回过村子里。

    郑八到了文革期间,在村子里如同太上皇一样作威作福,听说哪家成分不好的有好衣服就去抢;有肉,就去哪家去夺。听亲戚们说,那一阵子郑八家里吃饺子,饺子馅里面都不搀青菜,部是肉丸子,这在那个时代是非常令人难于理解的。文革初期,郑八带着几个孩子到我们家造反,抢走了我们家的被子。文革结束后,政府勒令他把被子还给我们家。外婆嫌这家人恶心,不要了。郑八这个人,一直到死都怀念着文化大革命。

    文革结束以后,郑八的职务被免去了,沦为一个普通人。由于郑八当权时作恶多端,没有任何人愿意同情、接近他,生活日益艰难。郑八本来身体就有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