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住院保胎期间,母亲每天做好丰盛的饭菜,由我送到医院里。有几次我单位加班,我的母亲就代替我给我的妻子送饭。那时父亲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大小便都不能自理。母亲放心不下父亲,犹犹豫豫地不肯离去。父亲躺在床上艰难地挤出笑脸,对母亲说:去吧,去吧,孙子等着吃呢。是的,这就是父亲,他这样理解我们。

    父亲是这样信赖我们。在去世前的一个星期里,父亲的病情急剧恶化,吗啡、杜冷丁,甚至手术用的麻醉棒都用上了,可还是不能止住那深入骨髓的剧痛。为了让父亲不再受苦,我们不得不央求医院给父亲用一种可以始终保持睡眠状态的药,让父亲在睡眠中获得一点安宁。一次,当父亲醒来,看见儿子坐在身边,就吃力地喘息着对我说:来,我握住你的手,这样我心里有个依靠。我含着眼泪,紧紧握住父亲的手,看着他沉沉睡去。是的,这就是父亲,他这样信赖我们。

    父亲是这样关怀我们。在去世前两天他清醒过来时,忽然对母亲说:跟小冬说,别让贝贝多玩手机。说完,他又昏迷过去。小冬是姐姐的小名,母亲先以为父亲是在说梦话,但琢磨了一天终于明白过来:住院前不久父亲看电视上说手机有辐射,对儿童健康不利;父亲是担心贝贝玩手机受到辐射。是的,这就是父亲,他这样关怀我们。

    父亲是这样疼爱我们。在去世前一天下午,我从外面为他买礼帽和衬衣回来,父亲还在昏迷。到了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父亲醒来,立刻被刻骨的疼痛所折磨。即便是这样,父亲还呢喃着对我说话。当时,父亲吐字已经非常困难,我几次都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最后一次,父亲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天——黑——了,回——去——早——点——睡——吧。父亲知道儿子要上班,还要来尽孝,晚上回去后还要加班加点抢写文章,因此父亲怕儿子累着。这是父亲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此后直到去世,父亲都没有从昏迷中醒来。是的,这就是父亲,他这样疼爱我们。

    父亲一生酷爱音乐艺术,在器乐演奏方面颇有心得;父亲一生喜欢思辩,晚年患病期间大半时间都在读书与思考。父亲最大的心愿是国家能够不再被政治运动折腾,老百姓能过上安宁平静的日子;父亲反对医疗产业化和教育产业化,对当前国人生存条件日益恶化和民族的道德沦丧深感忧虑。父亲的小愿望是看到孙子出世和儿子写的《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出版。父亲最大的遗憾是坎坷了一辈子,该到了享福的时候却身染恶疾。父亲最大的幸运是遇到了我的母亲,心地善良而且坚强。父亲最大的愧疚是在刚结婚时母亲遭到祖母虐待,父亲没有敢为母亲遮风挡雨,没有尽到丈夫的责任。父亲最亲的就是他的妻子和儿孙们。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过去,父亲带着对我们无限的眷恋、关心、疼爱和信赖,离我们远行。父亲渴望看儿子写的书,也渴望领着孙子在阳光下玩耍,但是无情的疾病没有让他如愿。尽管几个月以来我夜以继日地赶写文章,每天要写到凌晨三四点钟;尽管我的妻子已经孕育着小生命,但是我们终究没有能够赛过病魔,父亲还是没有实现他的渴望。聊以自慰的是,父亲是带着希望走的:这本书已经接近尾声,而且已经有五、六个大出版社主动与我联系出版事宜;妻子腹中的小生命也在茁壮成长,几个月以后就能听到婴儿的啼哭。父亲,等我的书出版了,我一定给您烧一本,让您认真读一读儿子为您写的书;父亲,等我的儿子出世了,我一定把他抱到您的灵前,让您好好亲一亲您的孙子,您的骨肉。

    写到这里,我已经无法再看清屏幕上的文字。父亲啊,请你停一停,让儿子再跟您说声珍重;父亲啊,请你等一等,让儿子再握握你的手,再感受一次父爱的梦。

    「父亲的简历」

    国之杭,一九三五年出生于河南省开封市。一九五一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先后在河南省公安总队、武汉军区公安总队等机构任职。一九五五年肃反运动中被当作“反革命嫌疑”隔离审查,后被释放。一九五六年转业到河南省开封市文化局,一九五七年夏季在“反右”运动中被罗织罪名,打成“反社会主义坏分子”押送农场改造。

    一九六三年获释放后,参加东北铁路工程局(后改名为铁道部第三工程局),在加格达奇附近的森林中修筑铁路;一九六六年流动至陕西潼关一带修筑铁路;一九六七年十月与我母亲相识并结婚。一九七○年流动至河北幽州、怀来一带修筑铁路,一九七一年又随单位流动到山西省太谷县,并且在此定居,育有一子一女,现在均已成家立业。

    一九八三年在蒙冤二十六年以后,父亲的冤案获得平反并被恢复名誉。此后在铁三局太谷地区办事处任职,一九九二年退休。退休后,单位的退休工资不能按时发放,父亲和母亲一起靠扎灯笼谋生。一九九八年父母随我到武汉定居,二○○○年下半年开始频繁发病,二○○一年年初确诊为多发性骨髓瘤,经历二十一次化疗之后,于二○○四年四月二日因呼吸循环系统衰竭去世,享年六十九岁。